《沧海横流》

《沧海横流》

　　道光二十三年春，林墨卿站在吴淞口的码头上，咸湿的海风裹挟着鱼腥味扑面而来。他拢了拢藏青色的长衫，目光扫过停泊在港口的几艘西洋帆船。那些高耸的桅杆和陌生的旗帜让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林通事，那位就是美利坚国的威尔逊先生。"身旁的衙门书办指着不远处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低声道，"按上头的吩咐，您需护送他到广州，沿途...多留心。"

　　林墨卿微微颔首，明白这"留心"二字的含义。自去年《南京条约》签订后，朝廷对洋人愈发警惕，两江总督特意选派他这个精通英语的通事，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那洋人正与几名水手交谈，突然转头看向林墨卿的方向，湛蓝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块透明的琉璃。林墨卿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却听见一串脚步声靠近。

　　"你就是我的向导？"洋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问道，声音洪亮得让林墨卿耳膜发颤。

　　"在下林墨卿，奉两江总督之命护送威尔逊先生前往广州。"他作揖道，刻意放慢语速，不确定对方能听懂多少。

　　"爱德华·威尔逊，美国东印度公司代表。"洋人伸出手，见林墨卿没有握手的意向，尴尬地收了回去，"我们可以用英语交谈，听说你英语很好。"

　　"随先生方便。"林墨卿改用英语回答，注意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太好了！在这鬼地方能遇到会说英语的人简直是上帝的恩赐。"爱德华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我已经受够了那些官员的'磕头'和'喳'。"

　　林墨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洋人言语粗鄙，毫无礼数，竟敢公然嘲笑天朝礼仪。他强压下心头不悦，淡淡道："船已备好，请先生随我来。"

　　登船时，爱德华坚持要自己提那个沉重的皮箱，拒绝了中国脚夫的帮助。林墨卿冷眼旁观，心想这蛮夷果然不识好歹，连下人分内之事都要干涉。

　　帆船缓缓驶离港口，林墨卿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江南，肩负的秘密使命让他心中忐忑。那个叫爱德华的美国人正在船尾与水手们谈笑，不时爆发出刺耳的大笑，完全不顾体统。

　　"林先生，不来喝一杯吗？"爱德华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递过一个锡制酒壶，"上好的肯塔基威士忌，可以驱散海上的寒气。"

　　"多谢美意，在下不饮酒。"林墨卿后退半步，拉开与这个满身酒气的洋人的距离。

　　"真是遗憾。"爱德华耸耸肩，自顾自地灌了一大口，"你们中国人总是这么...克制。人生苦短，何必如此拘束？"

　　"礼之大体，在谨其序。"林墨卿下意识引用《礼记》，随即意识到对方不可能理解，"我是说，节制是君子的美德。"

　　爱德华眯起眼睛："你知道吗，林先生，我觉得你虽然会说英语，但脑子里装的全是那些古老的教条。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蒸汽机、电报、民主制度...而你们还在用几百年前的方式思考。"

　　这番话如同一把利刃，直刺林墨卿心中最敏感的地方。自鸦片战争以来，朝廷上下对西洋的坚船利炮既惧且恨，却又无可奈何。作为少数通晓洋务的人，他比同僚更清楚大清朝与西方的差距，但听一个洋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仍让他感到一阵刺痛。

　　"威尔逊先生，"林墨卿强压怒火，声音却冷得像冰，"您作为客人，是否应该对主人的传统保持起码的尊重？"

　　爱德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啊，终于露出真性情了！我就说嘛，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那么...平静。"他拍拍林墨卿的肩膀，后者僵硬地躲开了，"好吧，我为我的无礼道歉。不过旅途漫长，我们总得找点话题，不是吗？"

　　接下来的几天，林墨卿刻意与爱德华保持距离，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大多时间独自在船舱读书或记录见闻。他发现爱德华虽然粗鲁，却异常好学，经常向船员请教中国沿海的地理和风俗，并认真记在本子上。这更加深了林墨卿的疑虑——这个美国人收集这些情报究竟意欲何为？

　　第五天清晨，海上起了大雾。林墨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惊醒。他匆忙披衣出舱，只见甲板上人影绰绰，水手们正慌乱地收帆转舵。

　　"礁石！前方有暗礁！"有人大喊。

　　船身突然剧烈震动，林墨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一声可怕的撕裂声从船底传来，紧接着是海水涌入的轰鸣。尖叫声四起，整艘船开始倾斜。

　　"所有人到甲板上来！准备弃船！"船长的声音在雾中回荡。

　　林墨卿挣扎着爬起来，冰冷的海水已经漫到脚踝。他摸索着向甲板移动，心中一片空白。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中文的呼救——是船上的中国厨子，不知怎么掉进了海里。

　　还没等林墨卿反应过来，一个身影从他身边掠过，纵身跳入汹涌的海中。那耀眼的金发在灰暗的海面上格外醒目。

　　"疯子！"林墨卿不由自主地冲到船舷边，看见爱德华在怒涛中奋力游向那个挣扎的厨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大浪一次次将两人吞没，又一次次让他们浮出水面。终于，爱德华抓住了厨子的衣领，开始艰难地往回游。但一个巨浪打来，两人再次消失在海浪中。

　　林墨卿的心猛地揪紧了。他四下张望，发现一条救生艇正在放下，立即冲过去帮忙。当小艇划到事发地点时，海面上已经看不到人影。

　　"在那里！"一个水手指着远处。

　　林墨卿眯起眼睛，看到爱德华一只手抓着块木板，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已经昏迷的厨子，在浪涛中沉浮。他们迅速划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上小艇。

　　爱德华瘫倒在艇底，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却还挣扎着问："他...还好吗？"

　　林墨卿检查了厨子的脉搏，点点头："还活着，多亏了你。"

　　爱德华虚弱地笑了笑，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海水。林墨卿不假思索地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他发抖的身体，这才注意到爱德华的手臂被礁石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不断渗出。

　　"你需要包扎。"他撕下自己的衣襟，小心地为爱德华止血。

　　"没想到...林先生还会关心一个蛮夷的死活。"爱德华气若游丝，却还不忘调侃。

　　林墨卿没有回答，只是手上的动作轻柔了几分。雾渐渐散去，朝阳的光芒穿透云层，照在爱德华湿漉漉的金发上，竟泛出一种温暖的色泽。在这一刻，林墨卿突然意识到，这个莽撞的美国人和他一样，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救援船很快找到了他们。幸运的是，船并没有沉没，只是搁浅在了一处沙洲上，经过抢修后还能继续航行。这场意外成了整段旅程的转折点。

　　当晚，林墨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来到爱德华的舱房。美国人正靠在床头，借着油灯的光亮写着什么，见他进来，立即合上了本子。

　　"厨子怎么样了？"爱德华问道。

　　"已无大碍。"林墨卿放下姜汤，"这是驱寒的，趁热喝。"

　　爱德华尝了一口，做了个鬼脸："上帝啊，比海水还难喝。"但在林墨卿的注视下，他还是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为什么？"林墨卿突然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冒险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厨子？"

　　爱德华放下碗，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因为他是个人，这还不够吗？"他顿了顿，"林先生，你们中国人总把我们洋人看作蛮夷，但在我看来，生命无论贵贱都值得尊重——这不是你们儒家'仁者爱人'的道理吗？"

　　林墨卿哑口无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读《孟子》时，先生讲解"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时的情景。眼前这个洋人，竟用中国的圣人之言将他驳倒了。

　　"我...该重新认识你了，威尔逊先生。"他最终说道。

　　"叫我爱德华吧。"美国人露出灿烂的笑容，"毕竟我们已经是共患难的朋友了，不是吗？"

　　朋友？林墨卿心中一震。朝廷命他监视这个洋人，可从未说过要与洋人做朋友。但看着爱德华真诚的眼神，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在私下场合...好吧，爱德华。"他轻声说，感到某种无形的界限被打破了。

　　接下来的航程变得不同了。林墨卿开始主动与爱德华交谈，给他讲解沿途经过的地方的风土人情；而爱德华则分享他周游列国的见闻，有时还会拿出素描本，画下海岸线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