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帘,将幽州节度使府浇成墨色剪影。沈砚秋站在滴水的游廊下,望着眼前紧闭的朱漆门,袖中银针被掌心汗湿。裴砚之留给她的令牌在腰间发烫,那是块刻着“玄甲卫”暗纹的青铜虎符——十年前雪夜,他曾用这令牌换过她半块桂花糖。
“少夫人。”侍女春桃的声音打断思绪,姑娘脸上还沾着后厨混战的血痕,“贺副将的人守在角门,咱们带来的账本...怕是被做了手脚。”
“无妨。”沈砚秋指尖抚过门上铜环,忽然发力一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月光劈面而来,照亮厅内高悬的“忠勇”金匾,以及匾下斜倚着的男人。
裴砚之卸了铁甲,只着月白中衣,发尾滴着水,显然刚沐浴过。他指间转着枚翡翠扳指,正是今早沈砚秋故意遗落在聚宝楼的物件。
“沈小姐果然守信。”他抬眸时,眼尾红痣在烛火下泛着暧昧的光,“不过以听雪楼的规矩,夜访外男府邸,不该带点见面礼?”
沈砚秋反手甩上房门,袖中密信“啪”地钉在他身侧立柱。信笺展开,露出半幅《清明上河图》残卷——那是三日前被太子党劫走的贡品,墨迹里藏着江南漕运的布防图。
“裴将军想要的东西,”她逼近两步,裙裾扫过他垂在椅边的脚面,“都在画里。不过我要知道——”她忽然伸手扣住他手腕脉门,“你为何会有我十岁时的画像?”
裴砚之不躲不闪,任她指尖按在自己加速的脉搏上:“因为沈小姐当年偷的不是供果,是我母亲的遗物。”他另一只手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月牙形伤疤,“你用供桌上的烛台砸的,至今留着印。”
记忆如潮水漫过。那年她饿得头晕,翻墙进城隍庙,看见穿狐裘的少年正在擦拭一座观音像。供桌上摆着碟桂花糖糕,她抓起就跑,却被少年揪住后领。争执间,她抄起烛台砸向他,却在他松手的瞬间,看见他眼底闪过的痛楚——不是为伤,而是为那尊被碰倒的观音像。
“你母亲...”沈砚秋松开手,“是前太子妃?”
裴砚之轻笑,指尖抚过画像边缘:“沈小姐果然聪明。当年太子谋反失败,我被藏在城隍庙,而你...”他忽然握住她手腕,将她拽进怀里,“偷了我母亲的陪嫁金钗,那金钗里藏着...听雪楼的初代密语本。”
沈砚秋浑身血液凝固。听雪楼密语本每隔二十年便会销毁重制,初代本早已失传,江湖传闻其藏着前朝宝藏的线索。她母亲临终前曾说:“青笺锁春秋,须用凤凰眸。”难道所谓“凤凰眸”,就是这金钗上的猫眼石?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密语本?”她反手掐住他喉结,却发现他并未设防,“还是说,你想借沈氏商路,运送复辟用的粮草?”
裴砚之不答,只是盯着她发间的琉璃步摇——那是听雪楼楼主亲卫的标志。窗外骤起狂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他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在雪地里追着她跑的少年。
“砚秋可知,”他忽然低头,鼻尖几乎触到她眉骨,“太子今早递了密折,说沈氏私通海盗。”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脉搏,“若我此刻喊人进来,你猜他们会看见什么?”
沈砚秋浑身紧绷。她闻到他发间的沉水香,混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药味——是“牵机散”的引子。原来从她踏入将军府起,就已经中了慢性毒药,而解药...恐怕在他舌下。
“你不会。”她强迫自己扬起嘴角,“因为密语本在我手里,而你需要我解开金钗里的机关。”她指尖划过他锁骨伤疤,“再者说...裴将军不想知道,当年是谁向太子泄露了你的藏身之处?”
裴砚之瞳孔骤缩。这个秘密他追查了十年,所有线索都指向听雪楼,但每次接近真相,就会有知情者暴毙。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他的棋子,却总能在博弈中占得先机。
“三更天,听雪楼西阁。”沈砚秋退后半步,从袖中摸出粒蜡丸,“里面是太子私铸钱币的模子拓片。至于密语本...”她转身时抛来个微笑,“待裴将军帮我解决漕帮水匪,或许我会考虑告诉你下落。”
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沈砚秋险些跌坐在地。她摸出帕子按住颤抖的指尖,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早已被冷汗浸透。春桃扶住她时,低声道:“小姐,贺副将的人在清点账本时,发现第三箱少了七本漕运记录。”
“七本?”沈砚秋挑眉,“巧了,听雪楼最近丢了七枚‘寒梅’令。”她望着雨中的将军府飞檐,想起裴砚之眼底闪过的狠戾——那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自己的。
听雪楼西阁内,沈砚秋刚将拓片交给苏清禾,忽闻楼下传来兵器相交声。她掀开地板暗格,竟看见贺明正带着玄甲卫包围听雪楼,而为首之人...是本该在京城的太子萧承煜。
“阿秋,”苏清禾忽然按住她肩膀,指尖塞给她枚淬毒的匕首,“等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要记住——你才是沈氏嫡女,而我...”她摘下琉璃面具,露出左眼角的朱砂痣,“只是个替你挡灾的义姐。”
沈砚秋瞳孔骤缩。那朱砂痣的位置,与她母亲年轻时的画像分毫不差。更令她心惊的是,苏清禾此刻穿的罗裙,正是今早她在裴砚之书房暗格里看见的、画中少女所穿的款式。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的声音发颤,“裴砚之的画像上,为什么会有我母亲的影子。”
苏清禾轻笑,指尖抚过西阁墙上的《洛神赋》壁画,壁画突然翻转,露出后面的暗室——里面摆着七口棺材,每口棺盖上都刻着“沈砚秋”的名字,最新的那口,正是她现在用的身份。
“因为你不是沈氏嫡女,”苏清禾的声音像冰棱断裂,“你是前朝公主,而裴砚之...是你未及满月就定下的驸马。”
楼下传来太子的冷笑:“沈砚秋,还不出来受死?你以为用假银票引我入局,就能洗脱沈氏罪名?实话告诉你——”他的刀劈开房门,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狰狞的恶鬼,“裴砚之今早递的密折,正是告发你私通外敌!”
沈砚秋握紧匕首,却在这时听见裴砚之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太子殿下怕是弄错了,”他的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手中提着贺明的人头,“告发沈氏的密折,在送来的路上就被劫了。”
太子脸色骤变。沈砚秋这才看见,裴砚之身后站着清一色的玄甲卫,每个人腰间都挂着听雪楼的“寒梅”令——原来所谓的“密语本”交易,不过是他布的局,为的就是引太子露出私铸钱币的证据。
“砚秋,”裴砚之跃下屋顶,血滴在她鞋面,“还记得十年前我说过的话吗?”他抬手替她拂去鬓角雨丝,动作轻柔得不像在杀人现场,“谁要伤你,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苏清禾忽然咳嗽着后退,指尖染上鲜血——她方才替沈砚秋挡了一箭,而箭头涂着的,正是能解“牵机散”的药引。沈砚秋这才惊觉,苏清禾早已中了太子的毒,却一直用“牵机散”压制,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替她解毒。
“阿秋,去暗室...”苏清禾抓住她手腕,将金钗塞给她,“第七口棺材里,有你母亲留给你的...真正的密语本。”
太子的箭再次射来,这次瞄准的是沈砚秋眉心。裴砚之猛地推开她,箭头擦过他耳际,钉入身后的《洛神赋》壁画。壁画应声而裂,露出里面藏着的鎏金匣子,匣子上刻着的凤凰纹,与沈砚秋金钗上的猫眼石完美契合。
“原来在这里。”太子狞笑着伸手,却在触到匣子的瞬间,整座暗室突然震动。沈砚秋看见裴砚之瞳孔骤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匣子下方刻着行小字:开启者,需以血祭之。
“不要!”她的呼喊被爆炸声淹没。裴砚之用身体护住她,碎木片划过他后背,鲜血滴在她脸上,温热而真实。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雪夜,那个少年也是这样护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劈来的木棍。
“砚之...”她抱住他,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他低头看她,眼神却穿过她,望向远处的火光。沈砚秋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见苏清禾正站在燃烧的西阁顶端,她摘下面具,任由火光映亮那张与母亲相似的脸,口中念着的,正是听雪楼的初代密语:“青笺锁春秋,凤凰泣血求...”
匣子突然发出耀眼的金光。沈砚秋感到金钗在掌心发烫,当她将猫眼石嵌入匣子凹槽时,听见裴砚之在耳边低语:“因为从你塞给我半块桂花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命,早就属于你了。”
火焰吞没了西阁。沈砚秋抱着匣子跌坐在地,看见苏清禾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透明,如同消散的晨雾。春桃哭着扑过来,手里攥着从苏清禾身上掉下的玉佩,玉佩内侧刻着:苏明月之女,沈砚秋。
原来,苏清禾不是义姐,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而裴砚之,这个本该与她互为仇雠的将军,却用十年时间,布了个以命相护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