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7年·冬夜前夕

林晚六岁那年，北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十二月中旬，父亲结束了一学期的教学工作，母亲也请好了年假。他们答应林晚，周末带她去新开的室内游乐园玩。  

"晚晚，想好要玩什么了吗？"出发前的晚上，母亲坐在她床边，手指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  

"摩天轮！还有旋转木马！"林晚抱着膝盖，眼睛亮晶晶的，"爸爸说游乐园有棉花糖，比学校门口卖的还大。"  

母亲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那你得答应妈妈，不能像上次一样吃太多，不然又要牙疼。"  

父亲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看看爸爸给你准备了什么？"  

盒子里是一对崭新的红宝石发卡，在台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明天戴这个去。"父亲把发卡别在她刘海上，"我们晚晚要当游乐园最漂亮的小公主。"  

林晚欢呼一声，扑进父亲怀里。父亲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味，混合着书房里常年不散的茶香。她记得他的手掌很大，能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指节上有常年写字磨出的薄茧。  

那晚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摩天轮上，伸手就能碰到星星。  

第二天清晨，林晚比闹钟醒得还早。  

她光着脚跑到父母卧室，跳上床把两人摇醒："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母亲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无奈地笑了："小骗子，明明还在下雪。"  

父亲一把将她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那我们就去雪里的游乐园！"  

厨房里飘着煎培根的香气。父亲系着那条可笑的卡通围裙——上面印着一只被油溅到的熊——正在煎蛋。林晚爬上料理台边的椅子，晃着腿看他把吐司切成小兔子形状。  

"爸爸，游乐园有游戏机吗？"她突然问。  

"应该有吧。"父亲把早餐摆到她面前，"不过就算没有，回家后爸爸可以教你玩电脑，就像林杰哥哥那样。"  

母亲走过来，手里拿着梳子和红发卡："先别想游戏，坐好，妈妈给你扎辫子。"  

林晚记得母亲的手指穿过她头发时的温度，记得发丝被轻轻拢起时的触感，记得辫子扎好后，母亲亲吻她后颈时，发梢扫过皮肤的酥痒。  

"完美。"母亲后退两步欣赏作品，又给她别上那对新发卡，"我们家小公主真好看。"  

父亲拿起相机，定格了那一刻——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坐在晨光里，黑发间别着红宝石般的发卡，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这张照片后来一直摆在林杰家的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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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乐园比林晚想象的还要热闹。  

她坐了三次旋转木马，两次碰碰车，还在鬼屋里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尖叫——虽然事后她坚称自己"一点都不害怕"。中午吃冰淇淋时，她故意蹭到鼻子上，逗得母亲笑个不停。  

"晚晚，看那边。"父亲突然指着远处。  

林晚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正给孩子们发气球。她刚要跑过去，却被母亲拉住："先把围巾系好。"  

母亲的手指在她颈间灵活地打着结，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林晚突然发现母亲的睫毛上沾了片雪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妈妈好漂亮。"她脱口而出。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因为今天和晚晚在一起呀。"  

下午四点，天空开始飘起小雪。父亲买了个比她脸还大的棉花糖，林晚举着它，在摩天轮前让父母拍照。  

"笑一个！"父亲蹲下来找角度。  

林晚咧嘴一笑，棉花糖粘在了脸颊上。母亲一边笑一边用手帕给她擦脸，父亲则忙着调整相机设置。  

那是他们一家最后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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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游乐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晚抱着刚赢来的巨大泰迪熊玩偶，昏昏欲睡地坐在后座。母亲转过身，把新买的《虹猫蓝兔》DVD递给她："回家就能看第一集..."  

父亲透过后视镜笑了笑："不过要先写完拼音作业。"  

林晚嘟着嘴抗议，却突然被一阵刺眼的光照得睁不开眼。对面车道的货车在冰面上失控打滑，父亲猛打方向盘的瞬间，她看见母亲扑向自己的身影。  

世界在剧烈的撞击中天旋地转。安全气囊爆开的闷响，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碎裂的脆响——所有声音都淹没在一声短促的惊叫中。  

然后是无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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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是被滴在脸上的温热液体唤醒的。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浓烈的汽油味混着铁锈味灌入鼻腔。她咳嗽着睁开眼睛，发现车顶已经变形，雨水正从裂缝中滴落，在她浅色裤子上晕开粉色的痕迹。  

"妈妈...？"  

没有回应。母亲的头歪向奇怪的角度，红发卡不知掉在哪里，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林晚拼命去够安全带扣，指甲在塑料上刮出白痕。  

驾驶座传来微弱的呻吟。  

"爸爸！"她哭喊着，看见父亲的头抵在变形方向盘上，安全气囊沾满血迹。他的右手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后伸着，似乎撞击瞬间还在试图保护后座。  

一道闪电劈亮夜空，林晚终于看清了母亲的脸。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散开。她突然想起上周死去的金鱼，也是这么浮在水面上看着她。  

"妈妈醒醒..."她抖着手去摸母亲的脸，触到一片冰凉。  

暴雨冲刷着变形的车身，林晚的哭声被雷声吞没。她不知道自己在废墟里待了多久，直到救援车的蓝光刺破雨幕。  

"这里有个孩子！还有生命体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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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林晚清醒后第一个清晰的认知。她躺在过白的床单上，左臂打着石膏，右手攥着救援人员从车里找回的红发卡。病房外隐约传来争吵声。  

"...货车司机酒驾..."  

"...林教授夫妇当场死亡..."  

"...孩子只受了轻伤，真是奇迹..."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让她一哆嗦。走进来的不是父母，而是个穿警服的女人，手里拿着那只染血的泰迪熊。  

"晚晚。"警察蹲在床前，"记得我吗？去年去你们学校讲过安全课的王阿姨。"  

林晚盯着熊耳朵上的血迹，不说话。  

"你伯伯从上海赶回来了。"警察轻声说，"他很快就到。"  

后来她才知道，那晚值班护士发现她死死攥着染血的发卡不松手，只好连人带床单一起换到新病房。而父亲在医院撑了四小时，最终因内出血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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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病房门再次打开。  

林晚看见高大的身影踉跄了一下——向来衣冠楚楚的伯父双眼通红，西装皱得像腌菜，手里还攥着半张登机牌。  

"晚晚..."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林晚举起红发卡："妈妈给我的。"  

伯父突然跪在病床前，颤抖的手虚虚环着她打石膏的手臂，像个怕碰碎瓷器的莽汉。林晚闻到他身上有和林杰表哥一样的须后水味道，混着机场的咖啡香。  

"伯伯带你回家。"他说。  

窗外，2007年的第一场雪静静覆盖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