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条湿冷的舌头舔过山脊时,八岁的王欢递正蹲在溪边磨柴刀。刀刃豁口卡着半片风干的蝉蜕,她盯着水里晃动的倒影——乱蓬蓬的头发结成草籽窝,脸颊上留着昨夜父亲烟袋锅烫出的月牙疤。竹篓里三块发霉的红薯随呼吸起伏,像三颗溃烂的心脏。
山道拐弯处传来纸钱燃烧的哔剥声。
她贴着岩壁挪过去,腐叶堆里嵌着张褪色糖纸。糖纸边缘爬满指甲抠出的刻痕,歪歪扭扭拼成“北纬31°14'”。这串数字她认得,疯娘总在灶灰里反复书写,写完就用鞋底狠狠蹭掉。
“上海外滩的钟楼有十八层高。”
孙贱女的声音从野坟后冒出来。十岁的女孩蹲在柏木棺材旁,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纸扎嫁衣的嫣红袖口垂进溪水,染出一缕血丝般的波纹。
王欢递把糖纸塞进裤腰:“你又要去祠堂偷学?”
“今天要学钟表认时。”孙贱女擦掉地上的字,露出苍白的手臂,睫毛结着霜,怀里抱着本《新华字典》。
她们踩着露水往山下跑时,山雾吞没了棺材上的金漆喜字。孙贱女的布鞋破了洞,脚趾蹭过青石板上未干的鸡血——那是今晨村长家杀公鸡祭山神留下的。王欢递忽然抓住她的衣角:“你爹真要拿你去换弟?”
孙贱女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馍,掰开的裂缝里爬着蚂蚁:“昨儿他把我绑在祠堂柱子上,说等我满了十二岁……”她突然噤声,山道尽头传来铁器碰撞的叮当声。两个男人扛着锄头转出山坳,锄尖挂着褪色的红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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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娘在村口老槐树下跳舞。
女人破旧的蓝布衫随动作掀起,露出腰间用炭灰画的坐标系。王欢递缩进柴垛阴影里,看孙贱女蹲在树根旁挖坑——那个藏着《新华字典》的树洞,是她们用老鼠药毒死野狗才抢来的。
“山神爷要的是活祭品。”孙贱女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字典扉页的血渍。那是上月她偷学写字被爹发现时,顶针扎破手背溅上的。“昨儿夜里,我听见爹跟三叔公说……”她顿了顿,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圆圈,“等秋天收了苞谷,要给我裹小脚。”
王欢递从裤腰掏出糖纸。晨雾在纸面凝成水珠,沿着坐标数字滚落,像疯娘时常流的涎水。“我娘说这是通天的路。”她把糖纸按在孙贱女画的圆圈上,经纬线恰好穿过圆心。
铁锅砸碎的声响突然炸开。疯娘尖叫着冲过来,沾满灶灰的手抓住孙贱女的辫子。女人浑浊的眼球凸出来,嘴里喷出带着玉米糊酸气的呓语:“三!七!二十一!”孙贱女挣扎时,辫梢的红头绳散开,露出藏在发丝里的半截粉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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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爬上祠堂飞檐时,她们蜷在供桌下。
孙贱女用粉笔在桌底画钟表面盘,王欢递数着从香炉偷来的供果。腐烂的苹果渗出褐汁,在青砖上洇出“6:00”的形状。
“等学会看钟,就能算准巡夜人的时辰。”孙贱女把粉笔头塞进墙缝,那里还藏着上周偷的《算术》课本残页。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供桌上新换的冥婚牌位——金漆写着“孙氏贱女”,生辰八字墨迹未干。
王欢递突然抓住她的手:“你爹真要……”
山风撞开祠堂木门,纸钱雪片般卷进来。孙贱女反手握住那截粉笔,在供桌背面飞快写下“7×8=56”。粉笔灰簌簌落在牌位前的长明灯里,火苗窜起幽蓝的光。
“等秋收后,我教你分数。”她说这话时,供桌上的红烛突然爆出灯花。灯影摇晃间,王欢递看见孙贱女耳后有道新鲜的鞭痕,像条蜈蚣爬进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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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枭啼叫第三声时,她们在岔路口分开。
王欢递攥着偷藏的供果往家跑,听见身后传来孙贱女压低的嗓音:“明早砍柴时,记得看东边崖壁——”
后半句被突然响起的铜锣声切碎。村长家的狗疯狂吠叫,火把的光斑在石板路上跳动,像一群嗜血的萤火虫。
她躲进柴房时,疯娘正对着月亮啃生红薯。女人残缺的指甲在墙上抓挠,碎屑里混着暗红的血丝。王欢递凑近看,斑驳的墙面上新添了几道划痕,拼成歪斜的“北纬31°14'”——正是糖纸上褪色的坐标。
灶膛里的余烬突然爆出火星。疯娘猛地转身,沾着生薯浆的手掐住她脖子,嘶吼声震落梁上陈年的蛛网:“二十一年!二十一年!”王欢递挣扎间摸到藏在稻草里的柴刀,刀刃豁口还沾着晨雾里的露水。
当啷——
柴刀撞翻陶罐的声响惊动了正屋。父亲的鼾声停了,床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疯娘突然松开手,把半块生红薯塞进她嘴里,红薯皮下藏着一粒发霉的山楂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