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祠堂的横梁在潮湿的晨雾中浮肿起来，木纹裂痕里渗出陈年的香灰。

王欢递蜷在供桌下，数着青砖缝间爬行的米虫。几只虫子的背上沾着暗红碎屑——昨夜孙贱女偷粉笔时被藤条抽烂的掌心，血痂碎在门槛的凹槽里，像撒了一地罂粟籽。

“北斗第七星叫摇光。”  

孙贱女的声音从头顶坠落。

十岁的女孩倒挂在雕花横梁上，辫梢垂下的红头绳扫过王欢递鼻尖，痒得像条蜈蚣在爬。

她指尖的粉笔灰簌簌落在供桌的《算术》残页上，在“7×8=56”的算式旁堆出星斗形状，“乔老师说，顺着星勺的指向能走出五百里山路。”

王欢递用草茎串起铜钱，链子垂到地面时勾住了一缕蓝布条——乔平安的眼镜布。

昨日那副破碎的镜框还卡在祠堂窗棂上，此刻却消失无踪。

孙贱女翻身落地，布鞋碾碎了一只米虫：“你爹昨夜又去三叔公家喝酒？”她突然扯开衣襟，肋骨的阴影里藏着淤青拼成的甲骨文“祭”字，“他说等纹全了八字，能换头壮骡子。”

供桌下的空气突然凝滞。

残页上的粉笔星图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用香灰写的方程。

孙贱女的手指不熟练的在在青砖上画抛物线，冻疮裂开的血珠坠在刚学的算数的符号上，将方程式染成暗褐色。

打谷场的稻谷堆成金字塔，谷壳里钻出的米虫拖着血丝。王欢递藏在草垛后，看孙贱女用竹竿捅下屋檐的冰棱。冰棱里冻着一只山雀，翅尖拴着褪色的红头绳——和乔平安昨日绑在铁链上的布条是同一块布料。

“抛物线能算炮弹轨迹。”孙贱女掰断冰棱，在地上画出湿润的弧线。冰水混着昨夜未干的血渍，在青石板上漫成坐标系。她的冻疮在寒气里绽开，血滴在“北纬31°14'”的横坐标上，像给这串数字盖了枚印章。

铜锣声骤响。孙贱女拽起王欢递冲向祠堂，布鞋碾碎了冰棱画的星图。

她们钻进神龛后的阴影时，听见铁链拖过青砖的声响——乔平安正在扫院子，脚踝溃烂的伤口在砖缝拖出蜿蜒的血线。“等高线地图比山神容易骗。”她突然开口，扫帚柄戳了戳供桌方向，“后山的断崖落差76米，等你们学会三角函数……”

话被突然砸进祠堂的香炉截断。

孙贱女猛地捂住王欢递的嘴——三叔公的烟袋锅在门帘外闪着红光，老人咳嗽着吐出一口浓痰，正落在乔平安刚扫净的砖面上。

神龛后的暗格散发着霉味，褪色黄绸裹着的县志记载着“民国三十七年投井案”。

插图里的白骨腕系红绳，脊椎第二节刻着坐标。孙贱女撕下那页塞进裤腰，残页间掉落的糖纸背面写着模糊的“平安”，墨迹晕染如溃烂的伤口。

阁楼的霉斑在雨中膨大，王欢递数着瓦缝漏下的雨滴。

孙贱女用缝衣针挑破脚底水泡，血珠在算草纸上晕开方程。油灯将她们的影子投在斑驳墙面，像两只被钉住的蛾。

“等攒够七个铜板，就能买乔老师说的圆规。”孙贱女突然开口，喉结处的淤青随着吞咽起伏，“三叔公的账本上说，一头骡子值四吊钱。”

腌菜缸碎裂的声响从楼下炸开，酸雾渗入阁楼。王欢递摸到稻草里的柴刀，刀刃映出孙贱女灼亮的眼——那里面烧着比方程更复杂的火。

窗外的凿木声越来越急，某种中空的回响混着雨声，像是有人在打磨一口小棺材。

雨停时，七颗山楂籽在窗台排成北斗状。最末那颗刻着“56”，裂痕指向祠堂方向。当王欢递攥紧兜里的糖纸走过打谷场时，发现新稻堆里埋着半截粉笔——笔身缠着蓝布条，正是乔平安昨日失踪的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