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十班的教室冬天仍旧热得让人恼火。天光透不过百叶窗，灯泡昏黄，把人晕得犯困。讲台上的老师声音又高又硬，在安静里像只笼子里的麻雀。
江池仰在椅子上，手里转着那根黑笔，眼神懒洋洋地扫过我，冲我勾了勾嘴角。好巧不巧，老师注意到了。
“江池，宋渊，别又掐架啊，班里气压都给你们俩搞没了。”
我没抬头，只是继续做卷子，缓缓在右上角写下解题思路。最后一行刚好写完，旁边传来熟悉的轻飘声音，笑得贼兮兮。
“宋班草，你听见没？班主任说我们俩掐架，是不是说你是我克星？”
我侧头瞥了他一眼。他今天穿得仍旧一副不合校规的样子：浅灰色连帽卫衣，领口敞开，露出锁骨边那颗小痣。外套披着不扣，校服裤子挽起一截，脚踝冻得发红，像是发胶打理过的刘海在高三几乎人人蓬头垢面的教室里格格不入。
江池总是这样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他歪着头靠在桌子上，嘴角挂着笑，手里的笔一圈圈转着，像是在炫技，也像是在打发时间。
“他是说你不专心，不是说我有问题。”我淡淡回一句，把卷子往前抽了抽。
他“哎哟”了一声，靠近了两分，把下巴搭在胳膊上，看我的卷子：“啧，又做得比我快……你是不是私下开了挂？”
我没理他，他倒像是没骨头一样凑过来。
“宋渊，你说你是不是暗恋我？不然为什么每次都不让我抄。”
“你是不是不复习。”我淡声说。
“有你这台卷王活体机器人，我复什么？”他说完居然还眨了下眼。
我不看他，把那道他正瞄着的数学压轴题写完，又把草稿纸推到他那边，“不想输我就认真看，天天真不知道眼睛往哪看。”
我皱眉，把草稿纸抽回来。他手快，抢走了角落一张，像偷东西一样把头压低了看，头发翘着遮住了一只眼。睫毛意外地长，垂下来时显得没那么嚣张了。
他拿笔在上面潦草地画了个丑丑的笑脸，又写了四个字。
“宋渊好看。”
“你真的很烦。”我皱了下眉，他总这样胡言乱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恶心我。
“可你从来都不反驳‘好看’。”他眨了下眼。
我没接话。
说实话，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变成了这种关系——不像朋友，更不像敌人。江池老是说我冷，说我不解风情，说我这辈子谈恋爱八成靠天意。他每次说完这些话都笑得一脸欠揍，但我从没真跟他生过气。
倒是有时候，会忽然觉得奇怪。
比如他最近好像总是没精神，脸色苍白得吓人，早读也常迟到。可成绩还没掉，模拟卷照样写得飞快，就跟他身体不需要电量似的。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有一次问他。
“关心我？”他挑眉，“怎么，想让我挂科方便你拿年级第一？”
“我本来就能拿。”
他大笑着拍我肩，“啧，真够拽。可惜我偏偏就想在你前头。”
这就是江池。
张扬，贱兮兮，嘴不饶人，像风一样绕在你身边，偶尔灌你一脑袋花粉，偏偏你还无法讨厌他。
但心跳，莫名慢了半拍。
*
下午放学，我刚走出学校，江池突然从后面拍我肩。他一身校服穿得像便装，书包单肩背，耳边夹着耳机，音量放得不小。
“喂，明天考模拟，来不来图书馆？”
“图书馆没你那个音量上限。”我说。
他耸肩，“我可以小声。你来嘛，陪我看书。”
我看了他一眼。
他肤色很白，白得近病态。冬天的风把他本来精心打理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额前几缕散下来，遮住左眼。他眯着眼看我，像只不安分的猫。
“你身体最近很差？”我忽然问。
他顿了下，嘴角却还翘着，“你关心我？”
我没有说话。他撇撇嘴，又笑：“说了你会烦，那我不说了。”
说完，他低头踢了下石子，又抬头朝我挥挥手：“别太想我，明天见啦。”
第二天模拟考试，他没来。
我等他迟到、等他冲进来甩着校服说“靠，差点赶不上”，结果等到考卷发下整整十分钟，他的座位还空着。
*
江池出事那天是星期五。
早上点名时，老师说：“江池今天请假，家里人说他昨晚晕倒在路边，现在在医院。”
我正准备交作业的手顿了顿。
后排立刻有人“哇”了一声：“真的假的啊，他身体一直那么好，不是还打篮球嘛？”
“会不会是装病？他不是说不想考模拟吗？”
我没说话。只是回到座位那一刻，有点不习惯教室后头那道不安分的声音突然没了。
那天晚自习结束，我回宿舍时看见江池的床铺还没铺好，被子胡乱团成一团，桌上摊着上次的英语作文练习卷。他在上面乱画了一通，还在边角写了句：“我怀疑我这篇写得比宋渊帅。”
第二天，江池没有回来。
第三天是周末。我在家复习到半夜，手机突然响了，是班主任在群里发的一条通知：
【转发通知：高三十班学生江池，于昨日晚因心源性猝死，经抢救无效离世。学校决定本周一为其举行默哀仪式……】
我看着那行字，半天没动。
脑子里嗡地一下炸了。
好像什么地方出了错，可是没有人告诉我哪一步。
江池怎么会……死？
他昨天还调侃我要跟我抢年级第一，还在我卷子上乱写乱画，还说要来图书馆“陪我看书”……
他说话声音还在我脑子里回响。
他说：“你要是再考第一，我就赖你一辈子。”
可他食言了。
———
【2023.12.14】
今天测验我又压他两分。
他好像有点不服气，皱眉皱得跟我爸看成绩时一模一样。
有点想笑，有点……想告诉他，其实我一直在偷学他写卷子的方式，做题的思路，写答案的地方，套用公式时写下的字。
不怕抄袭吗？……不怕，我倒不觉得我能等到那么重要的考试，以至于仅仅只是相似的解题思路也会被说抄袭。
有点想问问，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哪怕一瞬间，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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