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那天,天气阴得不像话。
从第三节课开始天就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教室窗户上,像不断重复的低语。讲台上的老师讲到哪个知识点,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眼前的练习册翻到第二页,手里的笔却卡在第一题上,整整停了半节课。
有人说他出了车祸,有人说是猝死,有人说是癌症,还有人悄悄在群里发了他躺在担架上的照片,模糊不清,只能看出一点轮廓和那件他最常穿的灰色连帽卫衣。
我没点开。也没回任何消息。
所有关于江池的热闹在我耳边都像水下传来的声响,模糊、遥远、被隔着什么。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大反应。毕竟那是江池,一个在我眼里始终有点神经、有点过头、成天笑嘻嘻叫我“宋班草”的人。一个我三年都没真心聊过几句,却总在年级榜单上跟我死咬不放的竞争者。
我们顶多算是——“死对头”。
死了的那种。
我撑过那天,什么话也没说。
直到晚上,班主任把我叫去办公室,说江池的母亲联系了她。
“江池走得突然,他房间里还有很多东西没人动过。他母亲说,他在学校里最熟的人是你……渊渊,要不要去一趟?”
我一开始想拒绝。
可“不去”两个字还没出口,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高二那会儿,江池拎着一包芒果干,笑的戏谑。他在食堂门口拦住我,“喂,宋班草,你不喜欢甜的吗?来点,保你今天考砸也能开心。”
我那天确实考砸了。
他也确实被我骂了句“神经病”。
但那天晚上,我还是把那包芒果干带回了寝室,一口一口吃完了。
我点了点头。
“我去吧。”
*
江池家在老城区,一栋六层的老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光线昏暗,混着水泥味和楼下油烟的气息,像七八十年代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五楼,房门外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红地毯。
是江池妈妈开的门。
她看上去瘦得不正常,颧骨突出,眼下乌青,仿佛一整夜都没合眼。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在我脸上停了一瞬,像是从记忆深处摸索出“宋渊”这个名字。
“你是……江池的同学?”
我点点头。
她没有说更多,只轻声道:“他房间在右边第二间,你随意看看……我们这两天没动,他的东西都还在。”
我走过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房间不大,纯色的床铺,靠墙摆着书桌和书架,窗帘半拉着,灰蓝色的光线照进来,有些冷。
房间里却意外干净,地板没有多少灰尘,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桌上有一摞参考书,一本本标着“宋渊版解析”“错题·2022·宋渊”的便利贴,让人忍不住皱眉。
他到底是有多执着?
书桌边贴着一张海报,动漫角色斜靠在窗台上,嘴角挂着笑,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人心。
有点像他。
我伸手拉开抽屉,翻出一个黑色皮封的笔记本。
上面没有标题,没有封面图案。很旧了,边缘被翻得起毛,一看就是常翻常写。
我原本只是想随手翻一页。
然后就看到第一页上,写着我的名字。
——
【2023.1.3】
宋渊今天好像不开心。
我凑过去说了句话,他没理我,眉头皱着像卷子难题。
……但我还是觉得他这样也好看,甚至更让人心跳。
我真是疯了吧。明知道他讨厌我,还老想着去惹他。
——
完了,彻底完了。
我顿住手。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反复看了三遍才敢确定——这不是江池打趣我的口气,也不是他那些吊儿郎当的调侃。这些话是真实的、沉静的,像埋在泥土里的火种,被掘出来那一刻才发现它还烫着。
我往后翻。
——
【2023.2.12】
其实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不是那种“人缘不好”的不喜欢,是那种……真的打从心底不想理我。
可我还是总想凑过去。
他喜欢喝冰柠檬水,我喝得酸得皱眉也不想吐出来。
他喜欢用黑色水笔,我去文具店挑了三个牌子试着模仿他的笔迹。
他说他讨厌吵闹的人,我隔天就不和后排那帮人说话了。
……
可是他从来没注意过吧。
——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扣住书角,感觉心跳被什么紧紧攥住。
那些细节我全没察觉过。我自以为熟悉他,只不过是被他不断挑衅、不停模仿、不管场合地嘲笑所困扰。
可从来没想过,那背后藏的是这种克制得近乎偏执的喜欢。
他只是……不敢靠近。
不敢说出口。
所以才用最让人厌的方式靠近我。用“死对头”的身份,把一颗心小心地藏了起来。
我合上日记本,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耳边忽然又想起江池那句“宋渊你是不是得了面瘫症”,语气轻浮得要命,现在听来,却像是含着一整个暗流。
房间忽然一阵风灌进来,吹动书页,又随意翻开了一页。
——
【2023.4.22】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他会不会记得我。
不是成绩,也不是那点嘴仗。
是那些,我从来没说出口的喜欢。
——
我没能合上那一页。
因为眼眶突然有点酸。
我从来没有想过,江池会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
他不是只会嘲笑我。
他喜欢我,很久了。
我缓缓坐下,把日记合上,手指仍在微微颤抖。
但那种颤抖不是悸动,也不是心疼。
只是——一种不敢置信,以及从未面对过的错愕。
他写得那么认真,那么沉得下心去喜欢一个人。可我从头到尾,从未将他当作真正靠近的存在。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不知道他写下这些时是怎样的表情,是不是在窗边,也是不是,正望着我没有回头的背影。
但我知道一件事:
我不喜欢他。
从过去,到现在。
我只是无法理解。
他那样一个张扬得像太阳一样的人,怎么会在日记里写下这种安静得近乎绝望的告白。
我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是我。
我不是讨厌他吗?
他又,为什么不讨厌我。
屋外的雨还在下,一滴滴打在窗棂上,像有人在反复敲门。可我心里,一点门都没开。
那些他小心藏起的情绪,在我面前摊开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触动。
是后退半步的本能。
像被什么巨大的浪砸醒,却还没来得及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