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上午十点零七分。
尹莅寒按下查询键时,指尖没有一丝颤抖。屏幕上的数字跳了出来:732。这个足以让任何考生欢呼雀跃的数字,却只在她眼中激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波澜,像冬日湖面上一掠而过的风。
“凤翔一中。”她轻声念出自己填报的第一志愿,嘴角扯出一个称不上笑容的弧度。这个在旁人看来是“屈尊就卑”的选择,于她却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省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是740,她本可以轻松越过,却故意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上留了白。
书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是母亲的来电。尹莅寒看了一眼,没有接。她知道电话那头会是什么——先是惊讶,然后是狂喜,最后是铺天盖地的规划与期望。她不想听。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素白信笺,她提笔写下:
“七载寒窗终见晓,一朝金榜却成空。
非是才疏难折桂,自甘幽谷避春风。”
墨迹未干,她已起身离开。门外传来父母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侧身闪进厨房,从后门悄然离去。桌上只留下那张墨香犹存的诗笺,和仍在闪烁的电脑屏幕。
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柏油路上。尹莅寒走在树荫下,短发在耳后整齐地贴着,白色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她讨厌裙子,讨厌长发,讨厌一切飘忽不定的东西。实体书店是她唯一愿意驻足的地方,那里的气息让她安心——纸张、油墨和岁月沉淀的味道。
“《荒原》……”她的手指在一本诗集上停留,翻开扉页,“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这行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她内心的某道门锁。她买下这本书,在收银台前递出钞票时,指尖与收银员相触的瞬间迅速缩回,仿佛被烫伤一般。
八月三十一日,开学前一天。
尹莅寒整理着书包,将新买的笔记本一一放入。母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自从成绩公布那天起,这个家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父母的笑容里带着小心翼翼,像是怕惊飞一只随时可能离巢的鸟。
“涵涵……”母亲终于开口。
“我叫莅寒。”她没有抬头,继续整理着文具。
“那个……明天要不要妈妈送你去学校?”
“不必。”简短的回答后,是更长的沉默。母亲叹了口气离开,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尹莅寒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几颗星星疏疏落落地挂着,像被随手撒落的盐粒。
开学第一天,凤翔一中的校园里人声鼎沸。
尹莅寒穿过人群,像一尾鱼游过喧闹的溪流。她的目光平视前方,不左顾右盼,也不低头回避。高一一班的教室在二楼尽头,她推门而入时,已经有十几名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她选了靠窗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从书包里取出《荒原》,在嘈杂中筑起自己的堡垒。
“安静!”
一个尖锐的女声刺穿了教室里的喧闹。站在讲台上的女人约莫四十出头,扎着紧实的发髻,眼镜后的眼睛像两把锋利的小刀。她穿着深色套装,整个人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岩石。
“我是褚老师,你们的班主任。”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教物理,带过十二届毕业班。”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氏,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我这里没有王子公主,只有学生。”
教室里鸦雀无声。已经有学生在交头接耳——关于这位褚老师的传闻早就在新生中流传:她带的班级永远是卫生评比第一,集会纪律最严,晚自习最安静。据说曾有学生在她的课上吃零食,被她罚抄了一千遍“我是个遵守纪律的好学生”。
“现在,从第一排开始,自我介绍。”褚老师推了推眼镜,“记住,我只说一次要求:姓名、毕业学校、为什么选择凤翔一中。”
一个接一个的学生站起来,报出自己的信息。轮到尹莅寒时,她合上书本站起,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尹莅寒,凤翔初中部毕业。”
褚老师挑了挑眉:“就这些?”
“嗯。”
“尹……莅寒?”褚老师看着花名册,“这上面写的是尹丽涵。”
“我改过名字。”
“为什么改?”褚老师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双手抱胸等着她的回答。
尹莅寒直视着老师的眼睛,没有一丝闪躲:“独莅极寒之境。”
教室里先是一静,随后爆发出哄笑。有人小声嘀咕“装什么酷”,还有人模仿她的语调重复“独莅极寒之境”。在一片笑声中,尹莅寒面无表情地坐下,重新打开书本。
“安静!”褚老师拍了拍讲台,“笑什么笑?”她的目光扫过全班,“我可没说可以嘲笑同学。”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尹莅寒,你的回答很有特点。不过在这里,小动物要待在自己的巢里——意思是,遵守规则比个性更重要。”
自我介绍环节结束后,褚老师宣布要选班干部。她翻开成绩单:“我们班的入学第一名是……尹莅寒,732分,也是全年级第一。尹莅寒,你来当班长。”
“我拒绝。”尹莅寒头也不抬地说。
教室里又是一阵骚动。褚老师眯起眼睛:“理由?”
“不擅长,也没兴趣。”她的声音礼貌而疏离,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褚老师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我是个'温柔'的老师,尊重学生的选择。不过记住,饲养员才能选择饲料——意思是,在我的班级,机会只给准备好的人。”她转向全班,“班长就由第二名担任。”
开学典礼在操场上举行。九月的阳光依然炽烈,学生们像一排排向日葵,被迫仰着脸接受校领导冗长发言的炙烤。尹莅寒站在队伍末尾,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一棵梧桐树上。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只挥动的手。
校长的发言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尹莅寒的思绪早已漂向别处。她注意到操场边缘的蚂蚁正排着队搬运一片落叶;注意到主席台旁的女教师第三次看表;注意到云层在天空中缓慢变换形状。当校长说到“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时,她突然冷笑了一声。站在她前面的女生转过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下面宣布本学期的纪律要求……”
尹莅寒的注意力被拉回现实。她看到褚老师正站在主席台侧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各班队伍。一个男生偷偷拿出手机,立刻被她发现,只见她快步走过去,低声说了什么,那男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典礼结束后,学生们鱼贯返回教室。尹莅寒故意放慢脚步,等人群散去。她沿着校园边缘的小路漫步,经过图书馆时,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整齐排列的书架;经过实验室时,闻到淡淡的化学药剂气味;经过音乐教室时,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一株蒲公英从水泥缝隙中探出头来,白色绒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尹莅寒蹲下身,看着这株倔强的植物。她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停住了。一阵风吹来,蒲公英的种子四散飞去,像无数个小小的降落伞。
“午休时间不要在外逗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尹莅寒回头,看到褚老师站在不远处,“小动物要待在自己的巢里,记得吗?”
尹莅寒站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只是在观察植物。”
“观察是好事。”褚老师走近,目光落在蒲公英光秃的茎干上,“不过规则就是规则。现在,回教室去。”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尹莅寒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夕阳将走廊染成橘红色,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墙上。走到校门口时,她看到一群男生在篮球场上奔跑喊叫,汗水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转向相反的方向,独自走向公交站台。书包里,《荒原》静静地躺着,等待下一次被打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