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尘莅寒
本书标签: 现代 

雨幕旧事惊蛰现 铁腕新规暗潮生

尘莅寒

风扇叶片切割着凝滞的空气,发出规律的嗡鸣。褚玉梅的手指关节敲击黑板的声音刺破沉闷,三下,像法官的法槌。

“明天开始军训。”她的目光扫过教室每个角落,在尹莅寒身上多停留了半秒,“记住你们代表的是凤翔一中的形象。”

尹莅寒的钢笔毫无征兆地从指间滑落。银色不锈钢笔尖撞击瓷砖的脆响中,她看见三年前的雨水在记忆里泛起涟漪。那支旋转的钢笔渐渐幻化成初中军训时滚落的遮阳帽,在积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雨。雨丝不算饱满,但也像无数银针扎在相机镜片上。初中开学典礼的最后一天,初一的尹丽涵站在队列里,看着老师们伞上的水痕蜿延成枝蔓状。她抬手将遮阳帽扣在头上,帆布面料很快被雨丝浸成深色。

“那个女生!把帽子摘了!”总教官的吼声穿过雨幕。他站在主席台的一隅的遮阳棚下,迷彩服干爽挺括,唯一透雨的方位被一把黑伞牢牢遮住。

尹丽涵的嘴唇动了动:“好生奇怪,为何你们要打伞呢?”声音轻得只有前排同学能听见。

“你说什么?大声重复一遍!”总教官掐着伞柄大步走来,军靴踏起水花。

“好生奇怪,为何你们要打伞呢?”她真的提高了音量,清亮的声音像把刀劈开雨声。周围瞬间安静,只剩下雨水砸在地上的噼啪声。

“尹同学,捡个笔要两分钟!”褚玉梅的声音突然拔高。

尹莅寒弯腰捡起钢笔。笔身上自己刻的“寒”字比出厂时刻得更深,笔画边缘还有些毛糙。她用拇指摩挲着那个刻痕,想起戒尺落在掌心时,父亲暴怒扭曲的脸。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级长拍在桌上的手掌震得茶杯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只是觉得,”十四岁的尹丽涵望着窗外被雨水打落的紫荆花,“既然下雨还要拍照,那我选择不拍。”她的校服袖口还在滴水,在瓷砖地上积成一小洼。

记忆的潮水继续上涨。她看见跨国公司总部会议室里父亲铁青的脸,看见母亲白大褂上没来得及换下的血迹,更看见祠堂青砖上自己跪出的两个汗渍的圆斑。青砖的凉意透过校服裤直钻骨髓,月光把祖先牌位的影子拉长成戒尺形状。戒尺落在掌心时,她数着樟木横梁上的纹路,把呜咽咬碎在齿间。

褚玉梅突然拔高的声音刺入耳膜,“装病逃避训练的,我会亲自给你'治病'。”她说着从讲台抽屉取出根缠着红绳的竹教鞭,“去年有个学生在这里装腿抽筋......”教鞭“咻”地划破空气,前排几个学生猛地后仰。

“......教官们都很辛苦,我们要体现凤翔一中的素质!”褚玉梅的声音突然拔高。尹莅寒回过神来,发现班主任正盯着自己。她下意识摸了摸右手掌心——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疤,是戒尺上突出的木刺留下的。

钢笔在笔记本上洇开一片墨迹,像那年祠堂地砖上晕开的汗渍。尹莅寒忽然扯动嘴角,前排女生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脖子。

高烧39.2℃时看到的景象都带着毛边。医务室窗台上的绿萝蔫头耷脑,校医的背影在视线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但教学楼前的龙虎榜却异常清晰——“尹丽涵”三个字高悬榜首,986分的总分像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所有人脸上。

《坠入红尘的冰寒》就是那时写的。三行诗,写在病历本背面。后来她偷偷把那张纸夹进了更名申请材料里。这首三行诗,如今就抄在笔记本扉页,字迹瘦硬如刀。

晚自习的下课铃突然响起。褚玉梅临走前敲了敲讲台:“明早六点,我的班级不允许有人迟到。”她故意看向后排,“特别是自以为看破红尘的同学。”

教室瞬间喧闹起来。尹莅寒翻开《荒原》,在“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句旁画了道竖线。前排女生转头搭话:“听说这次教官是退伍特种兵......”话没说完就被她冷淡的眼神冻住。

同学们如蒙大赦般开始收拾书本,尹莅寒却盯着窗外发呆。三年前那个雨天,她摘掉帽子转身离开时,总教官在她身后怒吼:“你给我站住!”她没有回头,只是随口改了句诗:“总有人间一两魅,扫我三三两两兴。”

没有人听懂,就像没有人看见她藏在袖子里颤抖的手指。

“尹莅寒留下。”褚玉梅的声音截断了她的回忆。教室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她们二人。风扇在头顶转动,将班主任身上的香水味吹散又聚拢。她看见班主任正在翻看新生档案,自己的那页被红笔圈出多处。

“我知道你的过去。”褚玉梅突然说。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尹莅寒瞥见上面印着凤翔初中部的抬头。“你初中班主任是我师妹。”

尹莅寒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节奏与记忆中的雨声重合。当年被勒令回家后,她发着烧参加了开学考。九门科目,三天时间,最后一门是化学,被她强撑着写完最后一条方程式。

晕倒在考场时,监考老师从她紧握的指间抽出钢笔,发现笔尖已经写秃。

高烧39.2℃时看到的龙虎榜带着毛边。榜首“尹丽涵”三个字被阳光晒得发烫,墨迹未干的分数还在往下淌线。父母的笑脸在退烧药作用下扭曲变形,他们西装与白大褂上别着相同的金色徽章——“优秀家长代表”。

“九百八十六分。”褚玉梅绕过“该生需要加强集体教育”念出那个数字,“年级第一。”她的目光扫过尹莅寒的短发、素净的校服、没有孔的耳垂,最后停在她无任何饰品装饰的手腕上,“为什么非要当刺头?”

尹莅寒望向窗外。月光下的梧桐树影婆娑,让她想起医务室窗台上那盆垂死的绿萝。发烧醒来时,她把点滴瓶里的葡萄糖水倒给了它。“《坠入红尘的冰寒》。”她突然说。这是她更名后写的第一首诗,只有三行,藏在札记本的扉页里。

褚玉梅皱起眉头。尹莅寒已经起身,将钢笔插回口袋:“老师再见。”她的背影挺拔如松,脚步却轻盈得像猫。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她身后一盏盏熄灭。

更名手续是她自己跑的。户籍窗口的阿姨看着这个女孩独自来办业务,特意倒了杯热水给她。“'莅寒'比'丽涵'好,”阿姨说,“像雪里的梅花。”

父母为此又闹了半个月。但当她持续三天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把退烧药和年级第一的奖状并排放在餐桌上时,那些咆哮声终于变成了窃窃私语。

走廊灯光惨白,把学生的影子拉长又压短。尹莅寒走得很慢,落在人群最后。布告栏里,军训安排表的一角微微翘起。她停下脚步,指尖看似不经意轻轻掠过纸面,突然发力扯下右下角——正好是带队教官签名的地方。纸片在掌心揉成团,落入垃圾桶时发出轻微的“嗒”声。

校门口的路灯次第亮起。尹莅寒站在保姆车接待点,影子被灯光分割成几段。书包里,《荒原》和牛皮封面的札记本挨在一起。她摸出札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

笔尖悬停片刻,又添上一行小字:“不知腐鼠成滋味。”

钢笔在纸上洇出墨痕,像当年祠堂青砖上晕开的汗渍。那天父亲连夜从新加坡飞回,紫檀木戒尺抽在掌心时,她数清了尺身七道竹节纹。最疼的是母亲的话:“你爸推掉百万合同,就为管教你这个孽障。”

纯白保姆车驶来时携来一股热风。尹莅寒把笔记本塞回书包,指尖触到冰凉的钢笔。上车前,她回头看了眼校门——石雕的“凤翔第一中学”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块墓碑。

车窗外的景色流动起来。尹莅寒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短发,棱角分明的脸,眼睛里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静。她忽然想起医务室那盆绿萝——不知后来有没有活下来。

远处公交站充斥着学生们的谈笑声,讨论着的军训,抱怨着早起。尹莅寒把额头抵在保姆车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睛。明天她盘算着,要穿那件领口最高的衬衫。

上一章 尹氏女独莅极寒境 褚先生初显治班才 尘莅寒最新章节 下一章 闭目听训藏机锋 新邻窥书见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