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拉罐炸开的声响震得林砚耳膜发疼,褐色液体顺着冰柜流成蜿蜒的河,在他脚边积成深浅不一的水洼。许星遥的影子笼罩下来时,他闻到对方T恤上的皂角香混着雨水的腥气,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暴雨夜,这个总在翻墙时踩断他家蔷薇花枝的少年,也是这样浑身湿漉漉地撞开他的窗,把他从锁了三道密码的书房里拽出来。
“松手。”许星遥的声音沉下来,指腹叩了叩林砚攥紧报名表碎片的手。那些碎纸边缘早已被捏得发毛,其中一片扎进虎口,渗出的血珠混着可乐黏在掌心,林砚却感觉不到疼,直到许星遥用拇指强行碾开他的手指,冰凉的创可贴贴上伤口时,才猛地颤了一下。
“疼?”许星遥挑眉,指尖捏着他的手腕没松开,另一只手从货架上扯下湿巾,蘸了温水擦他掌心的黏腻。林砚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只能看着对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发梢的水滴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
“谁要你管……”林砚别过脸,余光却瞥见便利店老板远远站在收银台后,正对着满地狼藉叹气。货架倒塌时撞翻了整排泡面,红色的包装散落在脚边,像一地碎掉的夕阳。许星遥忽然松开他,弯腰捡起几包薯片,包装袋在他指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管定了。”许星遥把薯片丢回货架,转身时外套带起的风扫过林砚脸颊,“要么跟我走,要么我现在就去敲你家大门,跟叔叔聊聊你藏在床底的航天杂志。”
林砚猛地抬头,撞进对方眼底的促狭笑意。床底那叠被翻得卷边的《航空学报》是他最隐秘的宝藏,每本扉页都贴着他用草稿纸画的飞行器设计图。许星遥知道这件事,因为去年台风天,正是这人帮他从被雨水浸透的床底抢救出那些纸页,晒干后又用透明胶带一张张贴好。
“你——”林砚的声音被雨声吞没。许星遥已经抓起他放在柜台上的书包,斜挎在肩上,顺便抽走他手中的报名表碎片。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暴雨卷着冷风灌进来,林砚打了个寒颤,忽然被人从背后罩上一件外套。带着体温的布料裹住肩膀,皂角香猛地扑进鼻腔,他听见许星遥在头顶轻笑:“走了,小哭包。”
便利店的暖黄灯光被甩在身后,雨帘瞬间将两人吞没。林砚被拽着穿过街道,运动鞋踩进水坑溅起水花,裤腿很快湿透贴在腿上。许星遥的手一直扣着他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他嵌进自己影子里,却在路过巷口时忽然顿住——拐角处的垃圾桶旁,半架航模残骸泡在积水中,机翼上的贴纸已经模糊,尾翼断成两截,正是林砚上周被父亲扔进泳池的那架。
“别看了。”许星遥的声音忽然轻了些,想拽他往前走,却发现林砚死死盯着那堆残骸,指尖在他掌心微微发抖。雨水顺着林砚发梢滴进领口,他却像感觉不到冷,喉咙动了动,哑着声音说:“那是我用压岁钱买的第一架组装模型……”
许星遥松开手,转身蹲在残骸旁,伸手拨了拨浸得发胀的机身。机翼下有行极小的刻字,是林砚用美工刀刻的“MX-7”,代表母亲出事那年的航天任务编号。他记得林砚说过,母亲曾是航天工程师,却在他八岁那年死于一次发射事故,从那以后,父亲就禁止家里出现任何与航天相关的东西。
“明天带你去买新的。”许星遥站起身,从兜里掏出钥匙晃了晃,“我家地下室有全套工具,咱们自己做一架,比这个破塑料壳结实十倍。”
林砚抬头看他,雨水顺着许星遥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砸在他手背上。少年眼里映着街灯的光,亮得像暴雨中不灭的星。有那么一瞬间,林砚想伸手触碰那片光亮,却在指尖即将碰到对方衣袖时猛地缩回,转身走进雨里。
许家的老洋房在别墅区尽头,铁艺大门上的藤蔓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许星遥掏钥匙开门时,林砚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夜,他躲在许家地下室里,听着头顶父亲砸门的怒吼,浑身发抖地拼装许星遥偷拿出来的航模零件。许星遥当时靠在窗边啃苹果,漫不经心地说:“别怕,有我在。”
“进来,别淋病了。”许星遥的声音打断回忆,林砚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门口发愣。玄关暖黄色的灯光铺在脚边,许星遥已经脱了湿透的T恤,搭在椅背上,露出精瘦的脊背和蝴蝶骨,后腰上有道浅色的疤——那是初中时为了帮他抢回被高年级生扔进泳池的航模,从栏杆上摔下来留下的。
“浴室在二楼左手边,有干净毛巾。”许星遥扔来一套睡衣,“我去煮姜汤。”
林砚攥着睡衣站在楼梯口,听见厨房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透出暖光,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推开门——墙上贴满了航天海报,从各国火箭发射的照片到星际航行的概念图,整整一面墙都是。书桌角落摆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时的许父穿着航天服的照片,旁边是张泛黄的合影,许父旁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是林砚记忆中的母亲。
“看够了?”身后突然响起许星遥的声音,林砚猛地转身,撞进对方怀里。许星遥已经换了件黑色卫衣,头发用毛巾擦得半干,垂在额前,手里端着两杯姜汤。林砚闻到姜汤的辛辣味,忽然想起照片里母亲的笑容,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被许星遥塞进一杯姜汤。
“喝了。”许星遥用膝盖顶了顶他腿弯,示意他坐在床上,自己则靠在窗边,低头吹着姜汤,“我爸说,你妈妈出事那天,他本来该替她去发射场的。”
林砚的手猛地一抖,姜汤泼在掌心,烫得他皱眉。许星遥眼疾手快地夺过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掏出湿巾擦他掌心:“发什么呆?”
“你早就知道……”林砚盯着许星遥手腕上的红痕——那是今天在便利店推搡时他抓出来的,“所以才总盯着我,不让我碰航天相关的东西?”
“错。”许星遥忽然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头,“我是怕你像你爸一样,把自己锁在过去出不来。”指腹擦过他湿润的眼角,“MX-7事故报告我看过,推进器故障是设计缺陷,不是任何人的错。”
林砚猛地推开他,站起身时撞翻了床头柜上的姜汤杯,褐色液体顺着木质地板蜿蜒成河。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撞得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口。许星遥却不恼,蹲下身用纸巾擦拭地板,声音闷闷的:“你以为我为什么学编程?因为想黑进航天数据库,调出当年的原始数据。”
“够了!”林砚抓起床上的枕头砸过去,却被许星遥一把抓住,拽进怀里。少年的心跳透过卫衣传来,震得他胸口发疼。许星遥的下巴抵在他发顶,手指梳理着他湿冷的头发:“我知道你怨叔叔,怨他把你母亲的痕迹从家里抹去,怨他用工程师的未来锁住你。但你更怨自己,怨自己明明想飞,却连报名表都不敢交。”
这话像把锋利的刀,剖开林砚层层包裹的伪装。他想起今天下午,父亲把报名表撕碎时说的话:“你母亲就是死在那些钢铁堆里,你还要往火坑里跳?”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在许星遥握住他手腕时忽然泄了气,整个人瘫软在对方怀里,像被雨水打湿的纸鸢。
“我……”林砚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怕。怕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怕父亲失望,怕……”
“怕什么?”许星遥扳过他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月光透过云层,在少年眼底碎成银鳞,“怕失去现在的一切?可你现在有什么?一间锁着的书房,一堆永远写不完的方程式,还有连笑都不敢笑的自己?”
林砚被这话刺得眼眶发酸,想反驳,却看见许星遥从口袋里掏出那团被撕碎的报名表,摊开在掌心。碎纸片上的字迹已经被雨水晕开,却仍能辨认出“航天学院自主招生”的字样。许星遥用指尖抚平纸片,说:“下周考试,我已经帮你报了名。”
“你!”林砚瞪着他,却在对方眼里看到不容置疑的坚定。许星遥忽然笑了,指尖弹了弹他额头:“反正你也打不过我,抗议无效。”
林砚抬手想打他,却被握住手腕,按在身后。许星遥的脸近在咫尺,呼吸拂过他睫毛:“想哭就哭,我又不笑你。”
这句话像打开闸门的钥匙,林砚再也撑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想躲,却被许星遥紧紧抱住,对方的手掌按在他后心,一下下顺着脊椎骨摩挲,像安抚炸毛的小猫。
“没事了,”许星遥的声音混着雨声,却格外清晰,“以后我陪你一起飞。你设计飞行器,我当你的试飞员,咱们把那些阻碍全都撞碎。”
林砚埋在他怀里,闻着对方身上逐渐烘干的皂角香,忽然觉得胸口的压抑轻了些。他抬起手,回抱住许星遥,指尖触到对方后腰的伤疤,轻声说:“其实……我早就想和你一起飞了。”
许星遥猛地收紧手臂,将他揉进怀里。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光泼洒进来,照亮书桌上散落的航模图纸。林砚看见图纸边缘有行小字,是许星遥的笔迹:“林砚的第一架载人飞行器,设计师:林砚,试飞员:许星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