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朝北的房间里,空气像是凝固了的粥。后窗爬满了青黑色的爬山虎,把那半扇玻璃遮得严严实实。透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映出歪斜的菱形,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打着旋转儿,然后又慢悠悠地往下沉。墙上贴着的浅灰色泡沫板边缘早已经泛黄卷边,像烤焦的面包边,隔得住楼下收废品的喇叭声,却隔不住这天杀的闷热。
白栀子她背靠床脚坐在地上,手里玩弄着一张天蓝色正方形折纸。
她喜欢天蓝色,因为天蓝色代表梦想和希望,她希望一直希望一直在喃喃自语。
视见白栀子的手,她拇指指甲剪得秃短,能看出指尖指甲上泛着营养失衡的苍白色。折纸在手指间翻折、压平,发出细碎的沙沙响,像是春蚕在啃桑叶。一道折痕压下去,必须跟上次的痕迹严丝合缝,差半根头发丝的距离都不行。她面前已散下了二十几只千纸鹤,颜色各异,个个“翅膀”角度一模一样,连“尾巴”翘起的弧度都丝毫不差。
这时,门外传来王楚梅那轻如羽毛的叫声:“栀子?饭好了哦——”
白栀子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动作一直没个停。天蓝色的纸又在她手中变成了一只千纸鹤,跟地上那一群长得像复制粘贴出来的兄弟姐妹们排列在一起。
“今天有你喜欢吃的蒸南瓜~”
脚步声轻轻踩在木地板上,慢慢行远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只有纸张摩擦的寂静。远处不知道哪家的空调外机在嗡嗡作响,闷在泡沫板外面,更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发出嗞嗞嗞的鸣声。白栀子的呼吸跟折纸的节奏保持一致,折一下,吸半口气,压平,呼过去。
突然!
“呜——”
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的人在窗户边玩耍,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地轻风卷来,把房间的窗帘都快飘卷得翻了起来,露出外面想下雨却又下不了灰蒙蒙天空和对面人家斑驳的墙皮。一张被吹松的泡沫板在墙上震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白栀子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的瞳孔骤然吓成针口般的大小,她的反应却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内心充满了焦虑,又在胡思乱想着“该不会被什么东西缠上了”这一问题。
只见她怀中抱着刚折叠好的两只色系不一的千纸鹤,“啪嗒”地掉在了地上,两只稚嫩白皙的手下意识快速捂住耳朵。这让白栀子特别害怕,怕得连青筋都要跳出来,就有脉动流畅无受阻,此属正常表现。
风在窗棂间刮打着一边舞一边唱,窗帘则在不安分地左扑右扑,来回不定。白栀子把膝盖抱得更紧,额头抵着双腿中开线,浑身发抖就像秋天中的落叶。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地板上溢出小小的露珠似的圆点。
“咚咚咚—咚咚咚—”
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连太阳穴的经脉都跳起,她死死地闭着眼睛,灰黑的世界仿佛看到了跟蝴蝶羽翼般色彩斑斓。
过了一会儿,风渐渐小了,小雨也停了,窗帘垂下来又遮住了大半光线,房间里恢复了昏暗。白栀子的呼吸就像是破风箱,胸口一起一伏,感觉她的孤独……手指慢慢松开了些。
就在这时——
“啪!”
一声响起,清晰地传入耳朵中。
白栀子的身体像上了发动条线的玩具,“咔”地僵住了,她把眼睛睁开条缝,透过颤抖的睫毛往声音处来瞟——那右上角的玻璃窗。
又一声“嗒”。
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悬停照在玻璃上,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白栀子眯起眼睛,那东西看着有点眼熟。翅膀,鹤嘴,尾巴…是千纸鹤。跟她折了一地板上千纸鹤长得差不多,但颜色是雪白雪白的,在灰蒙蒙的玻璃上特别显眼。
她盯着那只千纸鹤看了好久,久到眼睛都酸了,手慢慢地从耳朵上放下来,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心跳的声音也舒缓多了,不再是雷鸣电闪,而是像揣了只兔子一蹦一跳,扑通扑通的。
想去看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白栀子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从没有主动过想去看看窗外的东西。外面的世界太吵,太杂,太…吓人。可是那只千纸鹤…跟她折的那些似乎也不太一样。
她的眼睛在千纸鹤和自己膝盖头之间来回看,地上那群蓝色千纸鹤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像一群熟睡了的小鸭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蹲得腿都酥了,终于,白栀子还是动了,她不是站起来,而是像只蜗牛似的,慢慢地往窗外一点点挪去,一点点…屁股在地板上磨出沙沙声。径过那些蓝色千纸鹤的时候,她特意把腿抬高点点,生怕碰它们分毫。
“咚!”
膝盖撞到了床脚。
白栀子立刻停下,吓得心脏差点被吐出来,她屏住呼吸等了两秒,没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又继续往前挪,挪一步,停一下,再挪一步。
离窗户越来越近。
她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有泥土的芳香,白栀子抬起头,看着玻璃上除了那只千纸鹤,还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痕,闪闪的,好像透明的蒟蒻一样。
那只千纸鹤斜贴着玻璃,翅膀尖翘起来一小块,露出来夹在里边的纸边儿。不是规规矩矩的长方形,毛毛糙糙的,还皱巴巴。
白栀子伸出自己不听使唤的手指向前,有点僵硬,她小心翼翼地把指尖触到玻璃。
凉的。
她打了个哆嗦,连忙把手缩回来。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慢慢地伸过去,用指尖轻轻推那只千纸鹤。滑了一下,没推动。她换了个角度,先用拇指按住千纸鹤的“肚子”,再用食指勾起翅膀边儿。
终于,“啪嗒”的一下,千纸鹤掉在了窗台上。
白栀子赶紧把它捡起来。纸有点湿,还沾了点灰尘。她把纸鹤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跟自己折的,比了比——这个翅膀好像更圆了点,鹤嘴也没那么尖。
然后她看见那张小纸条。
夹在千纸鹤翅膀中间,露出个小三角。她用指甲盖好小心地把纸条抠出来,铺平在掌心里。
两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得特别用力,纸都被笔尖戳得有凹记——
“你好”。
白栀子盯这两个字看了许久了。她认识这两个字,王楚梅教过她。你好,就是打招呼的意思,和人见面的时候说的。
可是…谁能给自己打招呼?
就在这时,隔壁四楼“阿嚏”一声,一个男孩子的喷嚏声清楚传来。
白栀子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边窗户严密,什么也看不见。
她手中捏着这个白色千纸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你好”这个词。房间里的灰尘依旧还在光束中打转儿,墙上的泡沫板老样子,可有什么东西渐渐不一样了。
就好像…关了十六年的门,有人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