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白栀子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她昨晚因为思维亏欠,没有回床上躺着睡,就这么靠在床脚坐了一整夜。
窗台上那些折好的蓝色千纸鹤安安静静地排着队,像一小队待命的士兵。露珠在玻璃窗上结成一层薄薄的水膜,阳光穿过来的时候,在地砖板上投射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彩虹,红的、橙的、黄的光带慢慢爬过那些蓝色千纸鹤,给它们镀上了一层彩色的边缘。
白栀子的睫毛动了动。
她的目光从对面那栋楼收回来,落在自己膝盖上的白色千纸鹤。纸都皱了,边角也被体温捂得发软。她把千纸鹤轻轻放在地上,让它加入蓝色派千纸鹤的队伍。蓝色纸鹤群突然多了一个白色的,就像一滴牛奶掉进了蓝色颜料盒中,十分显眼。
白栀子盯着那个“异类”看了足足三分钟。
然后她伸出食指,把白色千纸鹤往蓝色千纸鹤们的旁边又推了推,让它们再靠得更近一点,这样看起来就没那么奇怪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先是楼下的杨奶奶养的那条家犬在不停地乱吠,还伴随听到老人家的咳嗽声,然后是收废品的三轮车叮铃哐啷碾过石子路并发出电脑冰箱…喊话的喇叭声,最后是卖咸煎饼的喇叭响起来:“咸煎饼——咸煎饼——”拖着长长的尾音,从街这头飘到街那头。
白栀子的耳朵跟着这些声音都在转圈。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是跟昨天折纸鹤时一样,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地像个精准的打气筒。肚子有点空,咕噜地叫了一声,她低下头,意识到没吃早饭。她还注意到床单边角有线头垂下来,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就在这时,窗户又“嗒”地响了一声。
白栀子的脖颈像装了轴承,“咔”地转向窗户。
窗台上,白色千纸鹤的旁边,又多了一只千纸鹤。也是白色的,翅膀翘得高高的,好像随时都要飞起来,这时白栀子看得很清楚,千纸鹤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嗒”的一声砸在玻璃上,然后滑到窗台。
她立刻爬去,动作比先前快多了,膝盖在地板上摩挲得发出沙沙响,路过那群蓝色千纸鹤时,不小心碰倒两个。白栀子顿了一下,想回一下扶起,又看看窗台上的新纸鹤,还是继续往前爬。
这只白色纸鹤有点不一样——翅膀上有东西,不是字,是画!
用黄色蜡笔涂成一团,有尖角,仔细发现,渐透出来,歪歪扭扭的,白栀子看着这东西也一分钟过去,却始终看不懂这个像挤扁的饼干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栀子很好奇,她依旧看不懂这画的是什么,手指咪用指甲盖在画痕上刮了刮,届时刮下黄色的粉末,粘在指甲腹上。她凑近一看这黄色粉末,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闻了闻,没味道;舌头舔了舔,苦的——噗噗噗!
在白栀子的世界,特别讨厌问题没解决掉。她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规规矩矩。比如折纸鹤翼的角度必须是30度;比如每天要折够23只;比如写字就要端端正正,平在一行且不越格。这个歪歪扭扭的黄色东西破坏了她规则。
于是白栀子找来橡皮,在画痕上使劲擦,不料黄色蹭得更厉害,把白色的纸都弄脏了,可看着这个奇怪的形状还杵在纸上“不走”,白栀子就心急了。指甲用力刮下去,“嘶啦”一声纸被刮出小孔。
她的手猛地停住。看着千纸鹤翅膀上这意外擦破孔,白栀子胸口突然发闷,就像小时候在福利院搭了半天的积木突然倒了,心不好受,冰刺冰刺的。她把千纸鹤轻轻放在窗台上,指尖在那个破孔上轻柔而触,像在给它涂药膏。
“咚咚咚…”
敲门声把白栀子吓了我一跳,赶紧把两个千纸鹤拢在手心,蜷着身子躲在窗帘后。
“栀子,醒了吗?姥姥来了~”门外传来姥姥刘长英的声音,带着笑,像红薯在太阳底下烤熟般一样软一样甜。
门锁“咔哒”转了一下,门被推开一条缝。刘长英的卷发先探进来,然后是她穿的米色英伦风衣衣角。“栀子?”
一直和姥姥相处得特别愉快的白栀子今天不知怎么,她屏住呼吸,身子紧紧贴着墙。窗帘的布料粗糙蹭得她脸上有点痒。
刘长英没进来,就在门口站着。白栀子从帘布缝隙看见姥姥穿的老北京布鞋,然后听到姥姥开口说这孩子三字接着往下说。
“桌上放了豆浆油条,记得吃啊。今儿天气好,姥姥到楼下收衣服。”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有空……也出来晒晒太阳呗?”
脚步声远去了。白栀子等了好久,直到听见楼下传来姥姥哼歌的声音,才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
姥姥哼的是《茉莉花》。
这个调子熟悉,白栀子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年王楚梅在她睡前教过她的一首歌,她说,这是栀子亲妈最喜欢的歌,一想到“亲妈”二字,白栀子的心房就像是被攥住了,空洞,有点疼。她不记得那女人长什么样,王楚梅说,她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看着栀子呢。白栀子问,是像风筝飞一样高吗?王楚梅无言了,就是哭。
窗外的风把姥姥的歌声吹得断断续续的,白栀子重新看向对面那栋楼,四楼。深蓝色窗帘拉开一条缝,能看见里面动了一下。
有人!
白栀子赶紧把窗帘拉拢,只留下一条小缝,恰好能看见对面。她心跳得老快,就像快要蹦出来了,掌心汗湿了千纸鹤。
对面的那阳台,站着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正在伸懒腰。他很高,背有点驼,头发凌乱像鸟窝大概是没梳洗。
他叫顾晨,是这栋楼新搬来的居民,他对着镜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得连对面白栀子都听见,白栀子听见了,然后,转过身。
白栀子猛地闭上眼。过了两秒钟,又忍不住睁开一条缝。
顾晨正看着她这边。
四目相对。
白栀子有些畏惧,感觉自己的脸越烧越疼,她看见对面的男生愣了愣,突然!男生抬高了右手,朝白栀子这边挥了挥——
一下…
两下…
三下…
白栀子吓得连忙躲回窗帘,心砰砰直跳。她捂住嘴巴,忍声默想:“外面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