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房子近山，远人居。这也是铁路选择暂时落脚此处的原因。他们的任务是有一定保密性质的，不管是镇卫生所还是山下村民聚居处，都是人多嘴杂。

       可惜年久失修，原本两进的房，后一进的墙体基本都塌了。一老一小紧着前院的两间屋住，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空房间。

       堂屋还用老式钨丝灯照明，亮度不够，加上剥脱的墙皮和霉印，更显得屋内昏沉。

       家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桌椅碗橱，就是锅灶和一堆烧锅用的秸秆。最耀眼的，大概就数东面墙上挂的那张伟人像了。

       “解放军同志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的。胜儿，今天鸡下蛋了没有？”

       老人家白内障很严重，不大看得见了，平时待在房里不爱出门。可一听说受伤的解放军要在家里休整几天，就跟着孙女后头操心起来。

       “鸡蛋留着早上煮了吃吧，晾的腊肉还有一条呢。”

       铁路甚至来不及插上一句嘴，腊肉已被麻利地切片下了锅。

       “有就好、有就好。鸡蛋煮了别给我，我用不着。你自己吃一个，剩下都给解放军。你妈那时候病得厉害，省里的大夫都说要吃鸡蛋白……”

       滋啦啦的油声渐渐盖过说话声，锅里很快飘出来肉香味。

       客套的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只能盘算着走的时候留下点钱来才对得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眼看着夜幕轰然迫降，压得钨丝灯的光愈发微弱起来。

       临到睡觉时却犯了难。       

       “不用忙。有个屋檐就不错，我自己拿条凳拼一拼。”       

       “在外面没有宿头是外面的事，解放军进了门哪有床都腾不出一张的人家？”

       到底还是没能拗得过这份盛情。老太太眼睛看不见，脾气却明明白白。你身上偶尔的固执总算是有了出处。

       滚过丛林也窝过树杈，幕天席地的时候亦有之。到头来躺在绣花褥子上，铁路却有些不适应了。

       橱子里的被褥好些年没盖过了，翻出来也有股霉味。硬是没人肯让他这当兵的用，被你抱着搬去跟老太太凑合了。只把自己的床、枕、被、褥，一股脑都留给了他。       

       好像鸠占鹊巢的鸠，把真正的小雀给挤到了窝外。铁路自嘲地想着，把自己摔进厚重的棉花胎里，努力闭上眼。

       数日的疲惫加上才退烧不久，理应入睡得很快才对。

       可那桃红的被窝莫名透着股香气，直往人鼻子底下钻。是林木的青涩，是柿子的甘甜，是太阳晒过的干燥，也是棉花蓬起的暄软。好像把一个姑娘勤恳的生活都铺出来给他看了一遍。

       奇异而旖旎。

       让人只好背过身去，干脆把头埋进枕头里想要回避。那气味却似乎更加突出了。睁眼，水绿的枕头巾还带着花边。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明明是独卧，却好像被谁给轻薄了似的。铁路哭笑不得。还好队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否则非得让他们记下来挤兑他一辈子不可。

       双眼已经逐渐适应了晦暗，不点灯烛的卧房里，瞳孔映射着缝隙透进的月辉，反出莹莹的光。既然阖不上眼皮，铁路干脆靠在床头上环顾起整个屋子。

       墙壁上贴了不少奖状，无一例外地落了一层灰尘。翘了边的一看就是时间久远，往下两排明显要新一些，应当是近年的。

      凑过去看了看，时间最近的是两年以前上中学那张。用手掸去纸面的灰，“学习标兵”几个字清晰了许多。

       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可他还看见角落里杂物顶上的一摞书，被翻卷了角的高一课本，只有上册。

       铁路知道，对于这样偏远闭塞的村子而言，初中文凭已经不算低，许多人甚至连小学都未能读完。可他仍然觉得惋惜，为一个本有能力有抱负的姑娘未得到应有的机会而遗憾。

       贫匮就像这里的山，阻碍着通向广阔世界的路。他坐回了床上，仰躺下去，一切心思都被归拢进狭眯着的眼皮之间。

       就在辗转反侧之际，铁路感觉到枕头底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

       泛黄褪色的相纸上，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正坐在门头上。女人的脸上洋溢着柔和的笑，睡着的孩子却不知晓。

       房子仅有着祖孙俩的生活痕迹，有些事情不必去问也能明晰。

       习惯性地摸口袋，忽而想起没有烟。一声清晰的轻叹化进浓郁的夜色里。

       再怎么敢于从歹徒手里夺刀，也还是会忍不住在夜晚里偷偷思亲的年纪。铁路感觉到自己好像窥见了一个以坚强与勇毅小心翼翼包裹住自己，不肯露怯的孩子。

       越窥探越深入，越深入越心软。

       恍然反应过来。

       他如今正躺在人家姑娘的闺房里，用着人家的铺盖，未经同意倒还要去剥人家藏于深处的内心。

       这也太冒昧了些。铁路无奈地以手掩面。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