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两个师兄轮流打电话来,我还能不回去?”
铁路在旁边,方教授终究不便把自己的弟子骂得太难听。干脆不提,一路只向你叮嘱些注意事项。
到了门岗处,送方教授下山的车已经等候多时了。你上前一步,帮着把随身物品递过去。
方教授拍了拍你的手,目光温和。
车上下来一个少尉,绕到后座利落地拉开门,方教授顺势坐进去,却抬手挡住了车门,目光投向车外的铁路,“大队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铁路微微颔首,示意少尉稍候。
车门合起,连窗户也升了上去,交谈声被包裹进密不透风的空间里。
“铁大队长,我这个学生,你觉得怎么样?”
如此开门见山的问题,却一时让人思忖不出用意。
“很不错。”
铁路回得简洁,声线平稳,不带任何个人色彩。站在他的职位与身份来看,公允、得体,挑不出任何错处。
可方教授却不满意。
“我觉得不够好。”他用一种挑剔的口吻道:“容易自卑、容易冲动。为人处事,也不太灵巧。”
每点评一句,铁路的眉峰就拧紧一分。好像方教授不是在批评自己的学生,而是在跟他开家长会一般。
“可是铁大队长。”
说到此处,方教授忽而话锋一转,“她纵然有千般缺点、万般不足,也还是我的学生。我这做老师的,也只能腆着脸,请你们多担待一些。”
“您说得哪里话——”
方教授摆摆手,不想听那些冠冕堂皇,“这孩子有时候一根筋,要是她哪里做得不好,你们尽可以告诉我,骂她两句也没关系。但……”
他停顿一下,意味深长地冲着铁路一字一句道:“你们不能欺负她。”
学校里,他曾远远见过这位气场迫人的大队长一面。开学典礼上来去匆匆,未有交集。
可经此一遭,见过你们之间涌动的氛围,他就算不去刻意打探,也不至于老眼昏花到什么端倪都看不出的地步。
“我原来想不通,怎么有人还这么年轻,就什么都不想要。到这儿来过,才算明白。”余光瞥向铁路,方教授语气中带上几分不满,“铁大队长,她是不敢要。”
“她的世界太空旷,这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她应该走出去,去建立更多平等、健康的社会关系,去享受能够得到回应的、安稳踏实的情感。哪怕这些暂时做不到。”方教授轻哼一声,带着明确的指向性,“至少,也该让她放下过往的执着。”
这也是方教授坚持先行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但愿这些盘根错节的事能有个了结。否则,只怕你回去了,也是人归魂未归。
一席话,如平地惊雷,似山间闷鼓。
从头到尾,铁路几乎是在一种罕见的沉默中听完的。
他很少有这样被动的时候,就算是集团军的“家长会”,好歹也是能逻辑清晰、据理力争的。
可你的老师,正以一个忧心忡忡的长者身份在与他对话。把回护之心清楚地摆在台面上,纯粹坦荡、堂堂正正。
相比之下,自己那些翻涌挣扎、见不得光的情感,是何等卑劣,何等不堪……
他是没有立场的。铁路苦笑,除了听训,无从辩驳。
从车上下来,车门关闭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铁路脸上。
目送车辆消失在视野尽头。回去的路,只有铁路和你。
一场单独的谈话,让老A的大队长愈发沉寂,也让你隐隐感到不安。悄悄抬眼看向铁路,你忍不住小声问:“我老师……是不是说了什么?”
问完,又想起铁路的身份和此地的保密性,连忙补充:“我没有打探的意思,不能说的就算了。”
“没关系。”铁路走在前面,与你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方教授很关心你,嘱咐我在这里多照顾你。”
“照顾”两字,被他低沉的嗓音念出来,仿若带着某种特殊的质感,莫名其妙地升了温。你耳根子有些发烫。
“你别介意。”忙低头跟上他的脚步,你试图掩饰自己的异样,“老师是有点过于紧张了。听说以前有个大师姐,学术上受了歧视,老师当时没能关注到。后来国外有团队递了橄榄枝,她一气之下办了移民,再没回来过。”
你叹了口气,“老师一直觉得,那件事他有责任。现在,就生怕我再受什么委屈。”
“也有人欺负过你?”铁路忽地转头,阳光在他身后,脸庞沦陷在阴影里。唯有眼睛,透过无形的光注视着你,深邃而隐晦。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可你竟从中听出几分暖意。一下熏着了心头的枯枝,烧得雀跃。
似乎任何苦楚,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你知道我是从穷乡僻壤出来的,总有人瞧不上我这样的乡巴佬。”
松弛的语气,坦然地说着过往,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再说镇中学的水平,拿到大城市的学生面前,也确实不够看。他们能直接和外国人研讨,而我那时连外国人都没见过,没少被笑话。”
他看得见你脸上的平淡,也看得见藏在平淡之下不愿示人的倔强。铁路只觉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呼吸滞涩。
人生的磨难是一关又一关。即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其中辛苦,可当真正见到你独自一人从泥泞中跋涉而来时,还是忍不住感到气闷。
气闷于这世道向来的不公。气闷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你到底吞咽过多少委屈与艰难。气闷于就算知晓这些事,他也依然无权干预。
他不能像对待猫狗一样把你圈养起来,也永远无法代替你去经历属于你的人生。
“那就由着他们笑话你、欺负你?”
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出来此刻的愠怒。你却敏锐感受到他周身气场的波动,不是属于大队长的威严,而是某种更私人的……
“铁路,你在生气吗?”
他应该否认的,可迎着你清澈的、带着探询的眼睛,话到嘴边就变了。
“是,我在生气。”
你的眼睛倏尔亮了起来,那光芒几乎要灼伤他。
“嘴长在他们身上,我早就不爱计较了。哪里值当你去生气?”碎步转到他身前,你踮起脚,努力想与他平视,看上去一本正经。
只是踮着的脚尖没那么稳定,摇摇晃晃,鼻尖到他的下巴也还差着一截。引得过路的军官频频回头,大多脸上有些笑意。
可铁路这关却没那么容易过,“要是他们做得过分呢。”
闻言,你眉毛一竖,“那我可是泼妇,袁朗见识过的!”
铁路轻笑了一声。想起在你家中吃过的脆柿。大概是物肖主人型?攀着老柿树长大的孩子,骨子里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很早就领教过了。
可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提到袁朗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亲近。甚至有着独属于你们两人的经历……笑意,迅速退散了。
铁路自以为不爱怨天尤人,可不知什么时候起,竟也生出几分怨怼。怨人生有限,怨光阴不公,怨自己明知是一份错位的情感却仍无耻地为之动容。
最坏的是他无耻得还不够,只能一遍遍挣扎在蓬勃欲望与自我鄙夷中。
在你靠近、依赖、甚至无心提及他人时,依然被那些该死的情绪反复撩拨、折磨,为那一点点独占的关注而斤斤计较着。
可无论理智被多少次地啃噬,只要想起你望向他时的信赖与孺慕,欲望便兵败如山倒。
你该走向自由、通透、丰盈的人生,一如方教授期望的那样。
而他度过了人生近半春秋,脚下之路,无法回头……
周遭看向你的目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铁路不作声地继续朝前走,手臂却下意识轻微一带,将你带到与他并排的道路里侧。
宽阔挺拔的身形如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地笼罩下来。 黑压压的,将你严严实实地包裹覆盖。
小伙子们的视线,被彻底隔绝在外。
无可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