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啊?
这个问题像颗生了锈的钉子,楔在我心里好多年。
每次想问出口,喉咙都像被棉花堵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妇人,在晨光里又添了几道皱纹。
她的脸总是苍白的,眼角的细纹像被揉皱的旧纸,可若仔细看,那双眼眶里藏着的眸光,其实是潋滟的,像浸了水的墨,能隐约看出些当年的风采。
我见过她压在枕头下的旧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扎着麻花辫,笑起来时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怀里抱着一本摊开的书,阳光落在她发梢,暖得晃眼。
可现在的她,怎么总那样悲伤呢?
她看我的时候,眼里总含着泪,那层水雾后面,藏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有憎恨,像冬天的风,刮得人疼;可又好像不止憎恨,偶尔会有一丝极淡的暖,缠在她的指尖,在我睡着时轻轻碰我的头发,又在我睁眼的瞬间,飞快地缩回去,变回那副冰冷的模样。
我看不清,也看不真切,只能在她朦胧的泪光里,一天天长高。
她不许我跨出房门一步。
门是旧木头做的,开关时会发出“吱呀”的响声,像老人的咳嗽。
我总坐在门后,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指尖反复摩挲门板上的木纹,想象门外的世界。
窗外的夕阳每天都会准时落下来,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我能听见外面男孩子追逐打闹的笑,女孩子受了委屈的哭,还有男人们成群结队路过时,鞋底踩在泥地上的“啪嗒”声。
他们总会在门前停下,隔着门板朝里看,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嘴里说着:
“看那疯子的崽,跟个木头似的,天天坐在门后。”
“听说她连哭都不会,真是个怪物。”
那些话像小石子,一颗一颗砸在我心上,委屈顺着血管往四肢流,可眼眶里始终干干的,怎么也等不来那名为“泪”的东西。
我不敢哭,也不会哭。
她不会哄我,旁人更不会在意,他们只会把我的哭当成笑话,像看猴子表演一样指着我笑。
可我总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哭呢?
深夜里,我常被她的抽泣声惊醒。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有时她会突然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有好几次,我在半梦半醒间,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指尖的力气越来越大。
我知道是她,可我不敢反抗,甚至闭上眼想:
如果我死了,她是不是就不用再这么痛苦了?
是不是就能活得轻松些?
可每次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那双手又会倏地收回。
寂静的夜里,只剩下她微不可查的幽咽。
比夜色更凉的,是她滴在我眼角的泪。
有天傍晚,外面响起了烟花的声音。
“砰”的一声,彩色的光透过窗棂,映在墙上,像炸开的花。
这是我听到的第十二次烟花了,前十一次,她都只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墙,可这次,她却慢慢站了起来。
她走到镜子前,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又用手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我坐在门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眼里有了光。不是之前那种含着泪的水光,是亮闪闪的,像烟花的光落在了里面。
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那样笑,温柔得像春天的风,又决绝得像要斩断什么,那一刻,她好像变回了照片里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有着我从未见过的风采。
她搬来一张凳子,放在房梁下,又把那块破破烂烂的白布系在房梁。她站在凳子上,脚抖得厉害,却还是努力把脖子往白布圈里伸。
我想喊她,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她回过头,冲我笑了笑,嘴角的梨涡浅浅的,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宝贝,妈妈爱你。”
话音刚落,她那条走路一瘸一拐的腿,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踢倒了凳子。
凳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的身体瞬间悬了起来,本能地挣扎着,双手抓着白布,脚在空中乱踢。可没过多久,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慢慢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再动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如血的夕阳里。
她是笑着的,眼角的一滴泪落下来,正好滴在我脸上。
那滴泪还是凉的,可我却觉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烫。
她解脱了。
夕阳慢慢沉了下去,光线在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我抱着她的腿,想把她放下来,可我太小了,力气不够,只能仰着头,看着她的脸。
我想说些什么,想让她睁开眼再看看我,想告诉她我也爱她,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一种湿热的东西突然从眼眶里滑落,顺着脸颊滴在她的衣服上,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原来,我不是不会哭的。
她不怨我了,也不再看我了,她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没过多久,那群男人们又路过了。
这次没有了她的威慑,他们肆无忌惮地推开门,看到房梁上的她时,眼里没有丝毫悲伤,只有嫌恶和麻木。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下来,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房门,嘴里还说着笑话:
“就是个大学生,也不争气,连个男孩都怀不上,有啥用啊?”
“要不是她还能养着这小杂种,谁会让一个疯子留在这呢?”
他们的笑声像尖锐的刀子,割得我耳朵疼。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把她拖远,泥土溅在她的衣服上,把那片白染得脏兮兮的。
有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贪婪又油腻,像烂泥一样往我身上扑,从上到下把我包裹住,让我喘不过气。
她呀,本该好好活着的。她本该在大学里继续读书,本该有光明的未来,本该嫁给一个疼她的人,生一个她喜欢的孩子,过着温柔又平静的日子。
可命运偏要捉弄她,把她骗到这个恶贯满盈的小村,让那些男人把她当成发泄的工具,在她怀孕后,又因为她怀的是女孩,对她拳打脚踢,骂她是“不下蛋的鸡”。
她不是疯子,她是被这群人逼疯的啊。
那天下午,几个男孩把我绑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上。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她,用木剑一下又一下打在我的身上。
他们说这是“正义游戏”,要替村里的人“惩罚”我这个“怪物的崽”。
全世界的恶意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向我涌来,他们的嘴脸在我眼前歪歪斜斜地扭曲在一起,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往里搅。
气血翻涌间,我突然看见了她——她站在血雾里,穿着照片里的那件衣服,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光的刀,笑着递给我:
“为我复仇。”
我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不像我的:
“好的,妈……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绳子的,也不知道那把刀是从哪里来的。
我只记得自己冲了上去,刀划破皮肤的声音像裂帛,血溅在我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男人们的惨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雷声突然轰鸣起来,乌云飞快地遮住了太阳,天一下子黑了。
我好像看见她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她的裙摆沾着血,每走一步,脚下就开出一朵血色的花,红得耀眼,美得让人想哭。
她走到我面前,轻轻弯下腰,吻了吻我眼角的两颗泪痣,这一刻,我好像感觉到,这四颗泪水一样的痣,终于不再是我身为“怪物”的标志了。
“我爱你。”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风。
“我也是。”我笑着回答,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恍然回过神来,脚下已经是尸山血海。那些曾经嘲笑我、打骂我、伤害她的人,都倒在了地上,血顺着泥土的缝隙往下渗,染红了村口的那片土地。
头顶的雷声还在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砸在我身上,却冲不散身上的血腥味。
血还是热的,混着雨珠从我的脸颊滑落,像无数滴泪。
我站在雨里,凄凄惨惨地笑了,笑声混着雨声,像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她压得极低的抽泣。
远处的村庄还在燃烧,是我点燃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把雨都染成了橘红色。
天地那么大,可我没有家了。
我没有妈妈了。
我抬头看天,雷声里好像还能听见她的声音,轻轻的,在说“宝贝,妈妈爱你”。
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