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黎明刺破黑暗的那一刻,我正蜷缩在一棵老槐树下。
光从茂盛的枝叶间斜斜漏下来,在地上织成细碎的光斑,风裹着未散的血腥气,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
这样的我,本就不该活在这样美丽的世界里。
抬头望,天是透亮的蓝,云像被揉碎的棉絮,轻轻飘在天边;远处的山披着新绿,雨后的草木带着湿润的光泽,连风都变得温柔,拂过脸颊时,能闻到泥土混着青草的香。
这干净的世界,容不下一个满身罪孽的我。
我想起妈妈枕头下的旧照片,照片里的天空也是这样蓝,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后来会遭遇怎样的地狱。
或许此刻,她正在另一个世界等我,或许她在唤我了,那我该动身了,该去那个没有罪恶的地方,陪她好好说说话。
我撑起疲乏的身子,每动一下,骨头都像散了架。
昨夜的雨把衣服泡得湿透,贴在身上又冷又沉,脚下的泥土沾着草屑,走一步便沾一点,越积越重。
我朝着记忆里的那条河走。
河边的沙粒吸饱了雨水,踩上去软乎乎的,却带着沉甸甸的凉。
水真的很清澈,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阳光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银。
我慢慢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水面,一股刺骨的凉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让我打了个寒颤。
然后,我轻轻躺了进去。
河水漫过脚踝、小腿,再到腰腹,冰凉的触感包裹着我,却奇异地让人觉得轻松。
像是卸下了背了多年的枷锁,像是妈妈的手轻轻抱着我。
我闭上眼睛,任由水流漫过胸口、下巴,最后钻进我的口鼻,呛得我喉咙发疼,可我一点也不想挣扎。
这样真好,能洗去身上所有的血污,能干干净净地去见妈妈。
她看到这样的我,还会像最后那一刻那样,笑着对我说那个字吗?
那个让我心头一紧,让我记了这么久的字——
爱。
迷蒙中,我好像真的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她在轻轻唤我:
“宝贝,醒醒。”
我想睁开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在等我,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将我从水里捞起来,裹上干燥的布,我才勉强睁开眼。
入目的不是妈妈的脸,而是一个陌生妇人的模样。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头发用布巾包着,身上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裳,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可那双眼睛里的担忧与关切,却真挚得让我浑身发烫。
她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声音很轻:
“孩子,你没事吧?要不要跟我回家?”
家?
这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在我空荡荡的心。
我还有家吗?我这样一个杀了人的怪物,还配有家吗?
我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远处的村落依山傍水,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偶尔传来一声渺远的鸡鸣,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安稳的模样。
我真的很想答应她,很想跟着她走,很想拥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归宿。
可我不能。
我是个厄种,是个会带来不幸的人。妈妈因为我,一辈子活在痛苦里;那个小村因为我,变成了尸山血海。
如果我跟她走,会不会把她的家也毁掉?会不会让她也遭遇不幸?
思及此,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不敢再听她温柔的声音,抓起地上的破衣服,爬起来就往远处跑。
我跑得很快,身后似乎还传来她的呼唤,可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
我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答应她;我怕自己一停下,就会贪恋那份温暖,忘了自己身上的罪孽。
我只能跑,把她的关切、把那声“家”,都远远抛在身后。
可那声“你要跟我回家吗?”,却像一根藤蔓,紧紧缠在我的心上,无论我跑多远,都挥之不去。
夜里的风很凉,我躲在一片树林里,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看着水面上流离的月光,心里空落落的。
我又开始想自我了结——撞树吧,可额头碰到树干时,只觉得疼,却没什么大碍;从高处跳下去吧,找了个不算矮的土坡,跳下去后,只是摔得满身泥,伤口很快就不疼了;甚至想找出之前那把沾血的刀,可刀早就被我丢在了河边,哪里还找得到。
我发现,我竟然不死。
伤口会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再重的伤,睡一觉起来就会好;再狠的自我伤害,也只能带来短暂的疼,却夺不走我的命。
死明明是一种解脱,可对我来说,不死倒像是一种天罚。
神一定是嫌我罪孽太深,连死都不肯让我死,祂要我活着,要我在这虚无的痛苦中永生,要我永远背负着那些人命,永远活在自责里。
我不再想自我了结了。
可我又能怎样呢?
我该以怎样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是那个杀了人的怪物,还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自己?
是继续憎恨自己,还是麻木地活着?
这漫长的、没有目的的生命,又该如何度过?
一种彷徨,像雾一样,像烟一样,紧紧笼着我的全部。我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摸不透自己的心,只能像个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后来,我走到了一片青山前。
山很高,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山上的树长得很茂盛,草也长得很疯,偶尔能听见鸟叫,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它们就这样孤独地伫立在那里,百年,甚至千年,会不会也像我这样,有过彷徨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我呆呆地望着远方,残阳像血一样,挂在山尖上,把水面染成了浅绛色的余晖。
或许那是太阳的泪吧,它每天落下,像是奔赴死亡,可第二天,又会升起一个全新的太阳,带着光和热,重新照亮世界。
万物都在循环,都有自己的归宿。
可我呢?
我像一个异类,被世界刻意地剥离,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更不属于未来。
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
寻一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吧。
躲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躲到没有痛苦的地方,就这样孤独地活着,直到有一天,神终于愿意让我死。
该去哪呢?我看了看西边,天还灿烂着,余晖还在;再看东边,只剩下茫茫无际的黑色,像是世界的尽头。
那就向东走吧,走向黑暗,走向没有人烟的地方,或许在那里,我能找到一个可以躲藏的角落。
于是我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朝着东边的黑暗走去。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夜,也不知道路过了多少个村庄。
有时会看到炊烟,会闻到饭菜的香,会听到村里人的欢声笑语,心里想“家”的念头就会冒出来,像野草一样疯长。
可我每次都咬着牙压下去,告诉自己:
你不配拥有家,你只能做一个孤独者,只能履行孤独者的使命。
我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冷漠。
像一朵飘荡的孤魂,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知道向东走,向东走。
直到有一天,我走到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山。
山上长满了不知名的草,没有路,只有密密麻麻的树林。我在山里转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孤僻的山洞。山洞里很暗,很潮湿,却很安静,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想,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
我原以为自己会再也走不出这个山洞,会永远待在这里,履行着孤独者的使命,把自己永远囚禁在这黑暗里。
连同我的心、我的厄运,都一起锁在这里,永永远远,不再去打扰任何人,也不再让任何人打扰我。
可我没想到,爱神竟然会垂怜我这样的人。
那天头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浅色衣裳的姑娘,从天而降。
她的白发像瀑布一样垂落,发间还沾着几片桃花瓣,青绿色的眼眸亮得像星,身上披着一层淡淡的光,像是从春天里走出来的人。
她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孤单吗?”
那一刻,我看着她如花般娇俏的笑脸,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山洞外的草好像更绿了,风里好像有了花香,连那快要落下的夕阳,都变得温柔起来。
原来像我这样的烂人,也能遇到这样的人,也能拥有这样的光,也能被人带着,走进一片经久不息的春色阑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