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黑暗是有重量的。
不是寻常夜晚的暗，是那种能把人裹住、压得喘不过气的沉。
岩壁上渗着潮气，指尖摸过去是滑腻的苔藓，连呼吸都带着冷意，吐出去的白雾在眼前散得极慢，像是连空气都懒得动。
我常常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岩石，听自己的心跳声在洞里回荡——咚、咚、咚，慢得像要停掉。
有时会伸出手，在眼前晃一晃，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指尖蹭到的岩壁碎屑，簌簌落在膝头。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只知道，每次当岩壁的缝隙里透进一点暖光，混着若有若无的甜香时，就该是春天了。
那光是极细的，像丝线一样，从石缝里钻进来，落在地上形成小小的光斑，我会挪过去，把脸凑到光斑里，哪怕只有一点温度，也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桃花香是慢慢浓起来的，先是淡淡的，像远处飘来的梦，后来会越来越清晰，钻进鼻腔，裹着阳光的味道，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
这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桃花不会嫌我是怪物，不会怕我带来厄运；春天不会问我的过去，不会对我露出厌恶的眼神。
我总是在黑暗里劝自己，手指抠着岩壁上的纹路，一遍遍地念：
“再坚持坚持吧，春天马上就来了，桃花马上就开了。”
有时等得太久，缝隙里的光又暗下去，我会慌，会把耳朵贴在岩壁上，好像这样就能听见外面桃花开放的声音。
那天下午，我正对着石缝里的光斑发呆，突然听见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碎石就砸了下来，带着灰尘的味道，迷得我睁不开眼。
我下意识地缩成一团，以为自己要被埋在这黑暗里了——也好，这样就不用再等春天了。
可预想中的沉重没有落下。
我听见一声轻呼，接着是“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面前。
灰尘慢慢散开，我眯起眼，看见一道金色的光——不是石缝里的细光，是满当当的、像太阳落在了洞里的光。
光里站着个女孩，白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她正揉着后脑勺，眉头皱成小小的疙瘩，好奇地朝我望过来。
“你是何人？”
“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在桃花山，怎么会有我不认识的生灵呢……”
她说着，抬手理了理乱发。白色的发丝在光里泛着一层金晕，像撒了碎星子，几缕调皮的头发落在她脸颊旁，她随手拨到耳后，指尖蹭过脸颊时，带着点孩子气的随意。
我呆呆地看着她，忘了说话——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像裹着春天的风，连皱眉都透着鲜活的气。
她见我不答，也不生气，反而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双手托腮，歪着头打量我。
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身上，把她的轮廓描得软软的，连她身下的石头，都好像沾了光，不再那么冰冷。
“哈，我知道啦！”她突然眼睛一亮，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你一定是最近才来的！”
她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青绿色的眼眸里满是光，像盛着两汪春天的水。
“你何时来的？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呀？”
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土，动作轻快，说话时还带着点小雀跃，好像和我做朋友是件特别开心的事。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话。
太久没和人说话，喉咙像生了锈，连呼吸都变得紧张。
我多想握住她递过来的那份真诚，可指尖却在发抖，心里的声音在喊：不行，你会伤害她的，你只会带来厄运。
“不，对不…起…我…我只会…给你…带来…厄运。”
每个字都磕磕绊绊，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怕看见她眼里的光熄灭。
她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嗤”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猫儿蹭过手心，软乎乎的，又像银铃在风里晃，清清脆脆。
“我可是天生地养的——最幸运，最厉害的——云悠大人是也！”
她说着，昂起头，鼻子微微翘起来，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一点小小的厄运影响不到我，桃花山可是我的地盘儿！”
阳光落在她扬起的下巴上，把她的侧脸照得透亮，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
我忍不住抬头，撞进她真诚而热烈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期待。
“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又问，往前走了半步，离我更近了些。
“真的不考虑考虑吗？我会带你去很多很多有趣的地方的。”
我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掌心。
我没有名字。
妈妈从没叫过我名字，这世界给我的，只有恶意。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我没有名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我为你取一个吧！”
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开始思考。
她背着手，在废墟里走了几步，时不时停下来，用食指蹭蹭下巴，有时还会掰着手指，好像在数什么。阳光跟着她移动，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碎石上，竟让这片狼藉的废墟都显得熠熠生辉。
我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跳得越来越快。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慢到我能数清她走了多少步，慢到我能听见风从石缝里钻进来的声音。
可又好像过得很快，快到她刚停下脚步，我就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是又活了一次，从那个血洗的村庄里，重新走了出来。
“安岁怎样？”
她突然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像找到了最好的宝贝。
“平平安安，岁岁年年。”
这两个字落在我耳朵里，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我愣了愣，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来自世界的祝福。
平平安安，岁岁年年，多简单的愿望，却是我从未敢奢求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喉咙发紧，却努力把每个字说清楚：
“你好…我是…安…岁，很高兴…认识你，云悠。”
奇怪，“云悠”这两个字，明明是第一次说，却像在心里念了千百遍，一出口就是圆润的音节，带着说不出的亲切。
她笑得更开心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木戒。上刻着一朵极小的桃花，纹路细细的，还带着木头的清香。
她拉起我的左手，轻轻把戒指套在我的食指上，戒指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很高兴认识你，安岁！”
她的手很暖，握着我的手时，像握住了一团小小的太阳。
“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我的朋友。”
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好，风从洞口吹进来，带着桃花的香，拂过我和她的发梢。
我看着手指上的木戒，又看着她笑得灿烂的脸，突然觉得，那些漫长的黑暗好像都不算什么了，一切都会变好的，从遇见她开始。
云悠待我真的很好。
她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带着光和热。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手牵手在黄昏下奔跑的样子。
她拉着我的手，跑得飞快，风轻轻撩起她的碎发，白色的发丝扫过我的脸颊，带着桃花的香。
漫天都是粉白色的桃瓣，满天都是云霞。
她的手很暖，紧紧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比夕阳还要暖。
她带我游历桃花山的每一处美景：姚水会映出桃花，我们蹲在溪边，看着水里的倒影，她会突然伸手撩水，溅得我满脸都是。
后山的桃林像粉海，她会在林子里转圈，浅浅的色的裙摆飞起来，像只蝴蝶。
山脚下的小灵会凑到我们身边，她会从口袋里掏出坚果，轻轻放在小灵面前，看着松鼠捧着坚果跑走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桃花山的每个生灵都很友好，蝴蝶会绕着我们飞，鸟儿会落在枝头唱歌，连路过的小鹿，都会停下脚步，朝我们晃一晃脑袋。
其间，我认识了她的监护者——千言。
千言是白鹿化形的，她有着银色的长发，像月光一样垂落，粉色的眼眸里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看见我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
“安岁，欢迎来到桃花山。”
她的声音很柔，像溪水淌过石头，让人觉得安心。
后来，云悠带我去了桃花山中央的一座木屋。
木屋不大，却是我见过最温馨的地方。
空气中满是桃花的香，混着木头的暖香，让人忍不住想深吸一口气。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啦！”
云悠推开木门，回头朝我笑。
“我早就想有个伴儿一起住了！”
“家”。
我细细咀嚼着这个字，舌尖好像尝到了什么甜丝丝的味道，像喝了一口陈年老酒，醇香在唇齿间散开，久久不散。
我伸出手，摸了摸木门的纹路，指尖传来木头的温度，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软软的。
以至于后来，每当我想起“家”这个字，口齿之间都会泛出淡淡的桃花香，那是属于我和云悠的味道。
我喜欢这里的一切：喜欢桃花溪的水，喜欢后山的桃林，喜欢木屋的温馨，更喜欢在桃花山中欢笑的她。
我曾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可她带着光，拥我入怀，在我荒芜的心里，绽出了一万年的春色阑珊。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总是那样惬意。
我们会一起在清晨采桃花，一起在午后晒太阳，一起在傍晚看夕阳，一起在夜里数星星。
云悠会给我讲桃花山的故事，讲她和千言的趣事，讲她见过的奇奇怪怪的生灵。
我会听着她的声音，靠在她身边，觉得这样的时光能永远停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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