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传来的争吵声,像尖锐的玻璃碴,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轮椅悄无声息地停在拐角处,我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声音我认得,一个是孟言名,另一个,是许久未见的莫歧护士。
“孟言名,你真是疯的不轻!竟然拿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做实验…她还那么小,连名字都没有!”
莫歧的声音带着哭腔,话刚说完,就传来“哗啦”一声脆响——是玻璃杯被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孩子,指的是我吗?
“好的很啊,孟言名!为了证明自己,连人性都舍弃了!”
莫歧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每一个字都咬得咬牙切齿,细细听来,还藏着几丝抑制不住的颤抖。
“还给人家取名孟妄,怎么着?是要让她一辈子钉在‘妄想症’的耻辱柱上吗?还是要踩着她的骨血,爬去你所谓的神坛?”
质问声里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墙壁,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
原来“孟妄”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恶意的诅咒。
“我就不该把她送来!早知你沦落至此,我就算不要这富贵,也要带她走!”
莫歧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自责和悔恨。
“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你本就是个牲畜!”
亲手将我推入虎口吗?我攥紧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原来当初救我出火海的人,最后却把我送进了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我错了吗,阿歧?”
孟言名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痴迷。
“我是孟家的种,生来就是要干大事的!他们瞧不起我这孟二少,你也要放弃我吗?你也觉得我是丧家之犬?”
“你连人性都舍了,何谈不是丧家之犬!”
莫歧厉声反驳。
“可我治好她了啊…”
孟言名的声音里突然透出一种病态的笑意,听得我浑身发冷。
“她马上就会收获幸福…到时候,我把她带到聚光灯下,让所有人都吹捧我这前无古人的贡献,不好吗?”
“别招笑了孟言名!你就是个有悖人伦的牲口!”
莫歧的声音里满是鄙夷。
“你用混驳记忆的方式,人为制造混乱,把她逼得只能逃进自己创造的世外桃源——然后再亲手把那桃源摧毁,很有趣吗?”
“可我给了她幸福啊…她总要从梦里出来的。”
孟言名还在辩解,语气里的偏执几乎要溢出来。
“你把她的生命当什么了?!”
莫歧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平地炸响的惊雷。
“若幸福都可以伪造,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身为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我混沌的脑海里,轻轻一拧——尘封的往事,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我终于想起了——莫歧护士确实把我从大屠杀的血泊里救了出来。
可杀人的不是我,是那个闯入村子的壮硕反社会分子,他手里的刀沾着血,眼睛里满是疯狂。
我不敢面对妈妈的死,更恨自己的无力。心和脑的保护机制,让我下意识地篡改了记忆:
我告诉自己,杀人的是我,是我亲手为妈妈报了仇,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好过承认自己的懦弱。
至于“不死之身”,不过是莫歧一次又一次的拯救。
我醒过来后,无数次想跟着妈妈一起走——我割过腕,撞过墙,甚至想从医院的窗户跳下去。
可每次,莫歧都会及时找到我,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她以为自己在救我,却不知道,她把我送进了孟言名的实验室,送进了另一个更可怕的深渊。
没有户籍,没有身世,失去记忆,还有轻微的幻想症——我成了孟言名眼中“上好的实验素材”。
他开始对我进行日复一日的精神干扰和肉体折磨:
白天,他会把冰冷的仪器贴在我的头上,用电流刺激我的神经,逼我回忆那些痛苦的片段;晚上,他会给我灌下不知名的药物,让我在梦里反复经历妈妈死去的场景。
我实在承受不住,只能逃——逃进自己为自己创造的世外桃源,那就是桃花山。
而云悠,就是我在绝望中生出的“病灶”。
她是我对“救赎”的全部渴望,是我在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运行一个完整的幻想世界,需要极大的精神力。
所以我只能在睡梦中度过大部分时间,桃花山的每一寸土地,其实都是桃山精神病院的映射——木屋是病房,桃林是医院的小花园,连小灵们,都是我对“陪伴”的渴望幻化而成。
孟言名的第一次治疗,用的是药物。
他想通过药物控制我的精神,让我在幻想里“杀死”云悠,以此来“打破妄想”。
可我不认——云悠是我的光,我怎么能让她死?
于是我开始欺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重构桃花山:
我给云悠安了“山神”的身份,让她拥有“复活”的能力;我甚至编造出“云逸”这个角色,用他的牺牲来证明云悠存在的真实性。
慢慢地,云悠从“对我施加爱的人”,变成了“我奉上爱的人”。
我日复一日地完善这个谎言,终于让逻辑自洽,让桃花山的世界彻底闭合——在那个世界里,云悠永远不会死。
可孟言名没有放弃。
他开始用催眠,在我睡着时,潜移默化地影响云悠的“命运”。
我察觉到了危险,于是唤出了槐安——“槐安”,其实是“怀安”,是我对“安稳”的渴望。
我让她成为我和云悠的孩子,一方面让桃花山的世界更合理,另一方面,也是在肯定自己“拥有爱的权利”。
我以为这样就能护住云悠,却低估了孟言名的残忍。
他真的在我的幻想里,杀死了云悠和槐安——他让云悠因为“山神之争”消散,让槐安为了保护我而死。
我想像之前一样,再一次重构世界,再一次欺骗自己,可这一次,我做不到了。
云悠和槐安的“死”,让我陷入了逻辑的漩涡,我的大脑像被搅乱的线团,再也无法清晰地思考,再也无法构建一个“云悠存在”的世界。
孟言名趁虚而入,删掉了我的过去,让我忘记了桃花山,忘记了云悠,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让我记住
“我是孟妄,我是个健康的人”。
可他低估了我对云悠的爱。
这份爱,早已融进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哪怕记忆被删除,只要看到春天,看到桃花,看到天上的白云,甚至只是闻到一阵带着花香的春风,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她——想起那个穿着浅裙,笑着叫我“岁岁”的姑娘。
是的,桃花山是假的,云悠是假的,槐安也是假的。
可在那个虚假的世界里,有我爱的人,有我对“幸福”的全部向往。
我更愿意相信,有云悠在的世界,才是我真正应该存在的世界。
因为有她,因为要爱她,所以我活着。
她存在,我便存在。
我存在,她亦存在。
走廊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可我已经听不到了。
云悠还在等我——等我回去,等我再一次为她种满桃花,等我再一次牵起她的手,在桃林里跳那支初遇时的舞。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