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顺着窗棂淌进来,在地板上织出半透明的网。
安岁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指尖无意识地缠着垂到肩头的黑发。发丝柔软,划过指腹时带着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像她此刻心头漫溢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我应当是个怎样的人呢?”
小小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漾开,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
她仰起脸,阳光落在她尚且稚嫩的轮廓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红宝石石,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思索。
不远处的阳台上,父亲正从身后轻轻环住浇花的母亲。母亲手里的洒水壶正往下滴着水,打在青石板上,“嗒嗒”的声息里,是两人交头接耳的低语,像初夏最温柔的风。
听见女儿的声音,他们同时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瞬间漾起化不开的暖意。
父亲走过来,弯腰将她抱起。
安岁的身子很轻,像一片羽毛,父亲总说她是用月光和云朵做的。
他将她放在母亲怀里,母亲身上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惯用的洗衣液味道,安岁把脸埋进母亲颈窝,听着她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像小时候听的摇篮曲。
他们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
安岁自小便不同寻常,一岁时就能数清棋盘上的棋子,三岁时能默写出复杂的公式,那些让同龄孩子头疼的数字与逻辑,于她而言仿佛与生俱来的语言。
可她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待着,在房间的角落、在阳台的藤椅上,安静地看一天书,或者对着窗外的云发呆。
或许她在思念某个像云一样的故人。
安父安母曾偷偷带她去看医生,生怕这孩子是被困在自己世界里的天才。
直到有一次,母亲因为失误在家偷偷掉泪,平时沉默的小人突然递来一张纸巾,
“妈妈,错误就像算错的题,改过来就好了呀。”
那时他们才惊觉,女儿不是迟钝,只是看得太通透——她用沉默包裹自己,却把整个世界都看在了眼里。
如今,这个总爱沉默的小人,第一次问出了这样沉甸甸的问题。
母亲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指尖带着洒水壶留下的湿润凉意
“做你想成为的自己就好啊。”
阳光穿过母亲的发梢,在安岁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母亲的笑像枝头最甜的果子。
“不必听别人说该做什么,你心里想的,就是最好的。”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岁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父亲接过话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像浸在温水里的玉石。
“跟着自己的心走,做一个幸福的人。”
他低头看着女儿,眼里的光比阳光更暖。
“只要你觉得值得,那一切就都是对的,都是好的。”
父亲是大学里清冷的数学教授,对着复杂的公式时眼神锐利如刀,可对着母亲时,却会像个孩子般撒娇,会笨拙地学着做母亲爱吃的菜。
而母亲,是商界里雷厉风行的总裁,谈判桌上从不让步,可回到家,会窝在父亲怀里听他讲幼稚的故事,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他们是那样不同,却又那样契合,像齿轮与卡槽,天生就该嵌在一起。
“我好幸福啊。”
安岁突然冒出一句,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
夫妻俩愣了一下,随即相视一笑,眼眶却悄悄热了。
母亲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嗯,要一直幸福下去啊,岁岁。”
父亲也抱住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们永远爱着你。”
那天的记忆,安岁很多年后都记得。
窗外的麻雀刚醒,叽叽喳喳地落在枝头,初升的太阳把天空染成淡淡的金粉色,光线透过叶隙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她窝在父母中间,闻着栀子花香与父亲身上的墨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
“我是个幸福的人。”
她在心里悄悄重复,像埋下一颗会发芽的种子。
二
日子像指间的流沙,簌簌地滑过。
安岁长大了,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让她一路顺遂,可她始终记得父母的话,不被外界的标准裹挟,只跟着心走。
她知道人生从不是平铺直叙的方程式,有陡峭的坡,有湍急的河,可每次遇到坎坷时,想起父母温暖的目光,便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她一直被爱包裹着,像活在恒温的春天里。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总像空了一小块,像拼图缺了最重要的一块。
有个声音在心底轻轻呼唤,忽远忽近,带着某种熟悉的暖意,指引着她去寻找什么。
她隐隐知道,那是一个人——是她生命里缺失的春天。
这天,她从母亲公司帮忙处理完文件,沿着熟悉的路往家走。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她习惯性地在路口那家花店前停下脚步。
不远处有个幽深的小巷,青石板铺就的路,墙头上爬满了花,每次路过,她的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顿住,心里有种莫名的牵引,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把她往巷子里拉。
以前她总克制着,可今天,巷子里突然传来几声软糯的猫叫。
“喵……喵……”
安岁循声望去,看见一只通体乌黑的猫,胖乎乎的,像团会移动的墨球。
它的皮毛油亮得像打了蜡,在夕阳下泛着润泽的光,最奇特的是那双眼睛,是极浅的紫色,像沾了晨露的槐花,湿漉漉的,透着机灵。
那猫看见她,竟不怕生,摇着尾巴走过来,用脑袋亲昵地蹭她的裤腿,绒毛蹭得人痒痒的。
安岁蹲下身,轻轻抚摸它的背,它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息。
忽然,它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安岁“喵”了一声,转身往小巷深处跑去,跑几步又回头看她,像是在邀请。
安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跟着那只猫走进了小巷。
青石板路凹凸不平,脚下传来“哒哒”的声响。
两侧的老墙爬满了爬山虎,绿意盎然,偶尔有几朵粉色的桃花从墙内探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香与花香。
黑猫在前面引路,时而钻进花丛,时而跳上石阶,安岁跟着它左转右拐,像是走在一个温柔的迷宫里。
尽头,是一家小小的花店。
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店门口,给木质的门牌镀上了一层光晕,“桃花山”三个字被阳光照着,仿佛真的藏着一整个春天。
安岁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腿脚发软,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脸上一阵热意涌上来,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木门。
“叮铃——”
清脆的铃声里,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少女站在花丛中,白发像流淌的月光,几缕发丝被风吹起,拂过她白皙的脸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是清澈的碧绿色,像盛夏里最深的湖水,又像初春刚抽芽的嫩草,盛满了生机。
她怀里抱着那只黑猫,正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嗔怪
“小槐子!又乱跑!”
黑猫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动,脑袋朝着门口的安岁望去,发出撒娇般的叫声。
少女顺着猫的目光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安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软。眼前的人明明是第一次见,可那双绿眸里的温柔,那眉宇间的熟悉感,却像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脑海里闪过无数模糊的碎片,褪色的阳光,飘落的花瓣,还有一个同样温柔的声音,在遥远的时空里轻轻呼唤。
为什么是“又”呢?她忽然想起刚才心里的念头。
哦,好像上辈子,她也弄丢过自己的春天。
在某个模糊的记忆里,也是这样的白发绿眸,也是这样满室的花香,可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失落,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这一次,再也不会放手了。
少女似乎也愣住了,抱着猫的手微微收紧,碧绿色的眸子里闪过惊讶、迷茫,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她们站在光里,阳光透过花店的玻璃窗,将两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安岁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同时呼唤,一个是父母温柔的叮嘱,一个是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息:
“要幸福啊,安岁。”
那声音穿过岁月的长河,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撞开了她沉寂已久的心门。
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每一次心跳都在呐喊。
安岁看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怀里那只叫“小槐子”的黑猫,看着满室盛开的鲜花,忽然明白了——
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
有些重逢,是跨越生死的约定。
我的心,比我的记忆更先认出你。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阳光,灿烂得不像话。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清晨,也像上辈子某个遗忘的午后,温暖得足以照亮所有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