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琴键的缝隙流淌,在黑白之间划出一道道透明的痕迹。林秋站在音乐厅后门的屋檐下,看着那个坐在雨中弹钢琴的男人。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潮湿的琴键上跳跃时像某种濒死的鸟。雨水打湿了他的白衬衫,布料变得透明,贴在他瘦削的背脊上。他没有撑伞,似乎也听不见雨声,只是专注地弹奏着一首林秋从未听过的曲子。
“先生,雨太大了,您会生病的。”林秋犹豫了一下,还是撑开自己的伞走了过去。
男人的手指停在半空,琴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林秋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却没有任何焦距。
“谢谢,但我不需要。”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淡,“我看不见雨,所以它淋不湿我。”
林秋愣住了。她看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悬在下巴上摇摇欲坠。“可是您的钢琴...”
“钢琴也不是我的。”他站起身,摸索着合上琴盖,“只是路过而已。”
林秋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痕迹,像是长期佩戴戒指后留下的。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动作突然踉跄了一下——他的盲杖倒在雨水里,离他有两步远。
“小心!”林秋下意识地扶住他的手臂。男人的肌肉瞬间绷紧,但没有推开她。
“我叫林秋。“她捡起盲杖递给他,“您弹得真好。”
“苏默。”他简短地回答,接过盲杖时指尖碰到了林秋的手腕,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的凉意。“那首曲子叫《雨中的告别》。”
“是您创作的吗?”
苏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像是冰面下的暗流。
“为我未婚妻写的。她听不到了。”说完,他精准地避开一个水洼,拄着盲杖走进雨幕深处。
林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到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林秋带着一束向日葵来到音乐厅。工作人员告诉她,苏默有时会来弹琴,但没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他以前是很有名的钢琴家,”年迈的看门人回忆道,“直到那场车祸。不仅失去了视力,还失去了未婚妻。可怜的孩子,从那以后就拒绝所有演出邀请了。”
林秋在钢琴旁等到黄昏,苏默没有出现。她把向日葵放在琴凳上,留下一张字条:“希望明天能听到《雨中的告别》”
第三天,向日葵换成了新鲜的,字条上多了一行字:“今天也没等到你。”
第四天,林秋终于听到了那首曲子。苏默坐在钢琴前,手指下流淌出的旋律比雨夜更加忧伤。林秋站在门口,不敢呼吸。
“你来了。”苏默没有回头,但琴声停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向日葵的香气,还有...”他微微侧头,“你的脚步声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林秋走到他身边坐下。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在琴键上,斑驳如同梦境。“能再弹一次吗?那首曲子。”
苏默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犹豫了几秒,然后开始弹奏。这一次,林秋听出了旋律中隐藏的思念与绝望。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她发现自己哭了。
“为什么哭?”苏默问,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她脸上的泪水。
“因为太美了,”林秋轻声说,“美得让人心碎。”
苏默收回手,沉默了很久。“我梦见过这种温度,”他突然说,“在车祸后的昏迷中。温暖,转瞬即逝。”
从那天起,林秋每天都会带一束向日葵来听苏默弹琴。有时他会教她简单的旋律,她的手指笨拙地追随着他的指引;有时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听风吹过音乐厅高高的穹顶。
“左边第三扇窗户的玻璃是蓝色的,”林秋描述着,“阳光透过它时,地上会有一片像海水一样的影子。”
苏默“看”着她指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我以前能看见的时候,从未注意过这些。”
一个月后的傍晚,林秋带来一个消息。“医院打电话来了,苏默。有适合你的角膜。”
苏默的身体僵住了。“我不需要。”
“为什么?这是你重见光明的机会!”
“我害怕。”这简单的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重若千钧。“五年了,林秋。黑暗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如果手术失败,或者如果我看见的世界已经没有...”
没有她。他没有说完,但林秋明白。
“我在这里,”她握住他的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在这里。”
手术日期定在下周二。前一晚,苏默弹了一首新曲子给林秋听。
“这叫什么?”曲终时,林秋问道。
“《向日葵与海》。”苏默转向她,“为你写的。”
月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林秋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唇角细微的纹路,下巴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她想知道他是否能感受到同样靠近的距离。
“林秋,”苏默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明天我能看见...”
“你会看到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林秋笑着说,“短发,笑起来有酒窝,喜欢穿蓝色连衣裙。”
“我想吻你。”苏默突然说。
世界安静了一秒。然后林秋倾身向前,轻轻碰触他的嘴唇。那是一个短暂如呼吸的吻,却让她的心脏几乎停跳。
“为了你能记住我的样子,”她低声说,“在你重见光明的时候。”
手术很成功。拆绷带的那天,林秋站在病房门口,紧张得无法呼吸。当医生一层层揭开纱布时,她看见苏默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像受惊的蝴蝶。
“能看见吗?”医生问。
苏默慢慢睁开眼,适应着光线。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林秋身上。那一刻,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同黑夜中突然点亮的星辰。
“林秋...”他叫出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林秋哭着笑了,她想冲过去拥抱他,却被医生拦住。“还需要观察几天,别太激动。“
“我等你来接我。”苏默说,他的目光一刻不离她的脸,仿佛要将五年错过的光景一次性看够。
三天后,林秋早早地出门去医院。她穿上了苏默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买了一束向日葵。阳光很好,她甚至哼起了苏默教她的小调。
在距离医院两个路口的地方,她看见了马路对面的花店——苏默曾说他喜欢那家店的橱窗布置。林秋决定去买一支玫瑰,给他一个惊喜。
她没看见那辆失控的货车。
苏默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攥着出院单。他能看见树叶的纹路,云朵的形状,行人脸上的表情——这一切都让他想起林秋的描述。世界比她说的还要美丽。
当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时,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冲进急诊室,他无意中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和散落的向日葵。
“林秋?”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担架上的人没有回应。苏默跌跌撞撞地跟过去,却被挡在急诊室外。透过玻璃,他看见医生们忙碌的身影和监护仪上不规则的线条。
“先生,您不能进去。”护士拦住他。
“那是我爱的人,”苏默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我必须见她。”
当苏默终于被允许进入病房时,夕阳正透过窗户照在林秋苍白的脸上。各种管子和仪器连接着她的身体,但监护仪上的心跳已经微弱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苏默...”林秋微微睁开眼睛,她的瞳孔已经有些扩散,但看到他的瞬间,还是亮了一下。“你真的...能看见了...”
“是的,”苏默握住她的手,那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我看见你了,林秋。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林秋努力笑了笑。“向日葵...”
苏默这才发现那束向日葵被护士放在了床头柜上,有几片花瓣散落在她枕边。“在这里,它们很漂亮。”
“蓝色...像海...”林秋的声音越来越轻,“弹给我听...”
苏默开始哼唱那首《向日葵与海》,他的声音哽咽但坚持着。当唱到第二段副歌时,他感觉到林秋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一下,然后永远地静止了。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音。苏默没有抬头,他继续唱着,直到医护人员进来,直到有人试图分开他们交握的手。
“再等一会儿,”他对所有人说,“她只是睡着了。”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下去,向日葵的金色在暮色中黯淡如回忆。苏默低下头,吻了吻林秋已经冰凉的手指。他的眼泪落在她蓝色的连衣裙上,洇开一片更深的痕迹,像雨中的告别。
葬礼那天,下着和林秋与苏默初见时一样的雨。
苏默站在墓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他穿着那件被林秋熨烫过的白衬衫——她曾说这样会让他看起来“像钢琴键一样干净”。
现在这件衬衫被雨水浸透,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冰凉如死亡本身。
“苏先生,该回去了。”葬礼负责人撑着一把黑伞走近,“雨太大了。”
苏默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照片上——林秋的笑容凝固在时间里,酒窝里仿佛盛满了阳光。这是他亲眼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如今却被封存在冰冷的石头里。
苏默缓缓蹲下身,手指触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你说过会等我,”他对着石碑低语,“骗子。”
一滴水落在“林”字的横撇上,晕开了些许尘埃。
离开墓园时,苏默拒绝了所有车辆。他拄着那根曾经属于黑暗岁月的盲杖,却不再需要它指引方向。雨水冲刷着街道,将世界变成模糊的水彩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转过一个街角,他看见了那家花店——林秋最后驻足的地方。橱窗里摆满了向日葵,金黄的花盘在雨中低垂,仿佛也在哀悼。
苏默站在马路中央,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间,他看见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身影,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
“林秋?”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那个身影转过头,对他微笑。酒窝,是林秋的酒窝。
苏默丢下盲杖,不顾一切地向马路对面奔去。他听见刺耳的喇叭声,感觉到刺目的车灯穿透雨幕,但他没有停下。五步,四步,三步...他几乎能触碰到那个笑容了。
然后世界倾斜了。
疼痛来得迟缓而遥远。苏默躺在湿冷的路面上,看见自己的血被雨水稀释,蜿蜒成一条淡红色的小溪。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害怕。天空在旋转,雨滴落进他的眼睛,像温柔的抚摸。
“苏默。”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他努力聚焦视线,看见林秋跪在他身边,蓝色连衣裙没有被雨水打湿,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平静的爱意。
“我来接你了。”她说,伸手抚过他的额头。
警笛声,尖叫声,人群的嘈杂声,一切都渐渐远去。苏默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像一片羽毛,被雨水托起。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了钢琴声——那首《雨中的告别》,但这次是完整的版本,有他从未写出的第二部分:重逢的乐章。
“等等我...”他喃喃道,闭上了眼睛。
当救护车赶到时,医护人员看到的是一具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躯体,但死者脸上凝固着奇异的微笑,仿佛在最后一刻看见了某种极致的美。
三天后,清理苏默公寓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一沓乐谱手稿,最上面一页写着《向日葵与海——终章》。在乐谱的空白处,有一行小字:
“有些爱情太过明亮,只能在黑暗中完整。”
同一天下午,音乐厅的老看门人接待了一位特殊的访客——一位年轻女子,想要弹奏大厅里的三角钢琴。她穿着蓝色连衣裙,短发,笑起来有酒窝。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等他。”她说,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
当《雨中的告别》的旋律响起时,看门人惊讶地发现,这首曲子与他记忆中不同——悲伤的前奏后,是一段明亮如阳光的变奏,仿佛雨过天晴后,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金光。
窗外,一株向日葵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上的雨滴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苏默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举行。
雨水落在他的黑白照片上,顺着玻璃相框滑下,像是天空也在为他哭泣。他的棺木上铺满了向日葵——那是林秋最喜欢的花。人们低声交谈,说这位天才钢琴家最终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和他心爱的女孩一样,死在了车轮之下。
但没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苏默看见了林秋。
她站在雨幕的另一端,穿着那条蓝色的连衣裙,朝他伸出手,笑容温柔如初见。
他奔向她的那一刻,没有恐惧,只有释然。
多年后,一位年轻的钢琴家在整理旧乐谱时,偶然发现了苏默未完成的作品《向日葵与海》。他试着演奏,却发现曲谱的最后一页是一片空白,只有一行小字:
“真正的告别,是重逢的开始。”
他沉思良久,决定补全这首曲子。
当琴声在音乐厅响起时,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舞台中央的钢琴上,像是某种无声的祝福。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两株向日葵静静依偎,在风中轻轻摇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