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帮他洗澡时,周明远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热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低头看到自己日渐消瘦的躯干,肋骨已经清晰可见。林雅的手带着泡沫滑过他的皮肤,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品。这种小心翼翼的触碰比任何言语都更残酷地提醒着他的处境。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对不起...”
林雅关掉水龙头,用浴巾裹住他,把他拉进怀里。她的衣服被水浸湿,但她毫不在意。“不要道歉,”她在他耳边说,“永远不要为这个道歉。”
那天晚上,周明远发起了高烧。林雅整夜未眠,用冰毛巾敷他的额头,按医嘱给他喂药。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周明远看到她坐在床边,就着台灯的光翻阅医学资料,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第二次化疗前,周明远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一绺头发落在洗手池里。他轻轻抓了抓头皮,更多的黑发像秋叶般脱落。胰腺癌不会给他机会变得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化疗会先一步改变他的外貌。
林雅发现时,他正在用吸尘器清理地上的头发。
“我们可以去买顶帽子,”她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或者干脆剃光,你头型不错。”
周明远关掉吸尘器:“我想放弃化疗。”
这句话像炸弹般在房间里炸开。林雅的表情凝固了。
“才两次而已,”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医生说需要三到四次才能评估效果...”
“雅雅,看看我。”周明远指向镜子,“我已经不像我了。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呕吐,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和你做爱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这就是延长生命的代价...”
“那你想怎样?”林雅突然提高了声音,“就这样放弃?等死?”
“我想活着!”周明远的声音比他预想的更响亮,“真正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不死。”
林雅的嘴唇颤抖着:“但化疗是唯一能...”
“唯一能让我多活几个月的方式,我知道。”周明远深吸一口气,“但代价是什么?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裂缝等死?“”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空气中充满了未说出口的指责和恐惧。最终,林雅转身走向阳台,把背影留给他。周明远知道她在哭,但他没有力气去安慰她。此刻,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
那天晚上,林雅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周明远盯着她的肩膀曲线,想起他们第一次吵架后的和解——那时他把她拉进怀里,她假装挣扎了几下就转身埋进他胸口。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误解,还有死亡这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清晨,周明远被一阵香味唤醒。林雅站在床边,手里端着托盘——粥、蒸蛋和一杯果蔬汁。
“我查了很多资料,”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食物化疗病人比较容易接受。”她的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显然一夜未眠。
周明远坐起身,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谢谢。”
“我思考了一整夜,”林雅把托盘放在他腿上,“如果你真的不想继续化疗...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惊讶地抬头看她。
“但我有个条件,”她继续说,声音坚定起来,“我们要认真执行你的余生清单,每一条。不再拖延,不再等合适的时机。”
周明远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米粒煮得软烂,带着淡淡的姜味,奇迹般地没有引起他的反胃。
“好。”他简单地说。
“就从今天开始,”林雅指向窗外,“天气预报说晴天,我们可以完成第一条——一起看日出。”
“现在才凌晨四点。”
“日出在五点三十七分,”林雅已经走向衣柜,“我查过了。山顶公园视野最好,现在出发刚好来得及。”
周明远忍不住微笑。这是确诊以来第一次,他感到了一丝期待。
山顶公园空无一人。晨雾像轻纱般笼罩着沉睡的城市,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清香。林雅从后备箱拿出折叠椅、保温毯和热水壶,像个专业露营者一样迅速布置好观景位置。
“你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周明远惊讶地问。
“网购的,”林雅帮他裹好毯子,“我计划好了清单上所有需要装备的项目。”
她紧挨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周明远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晨露的气息。这是确诊后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而不带悲伤地接触。
东方天际线渐渐泛起鱼肚白,然后是粉红、橙黄,最后是一道金光刺破云层。太阳像颗燃烧的宝石缓缓升起,光芒所到之处,雾气消散,城市苏醒。
“真美,”林雅轻声说,“我们以前怎么从来没想过来看日出?”
“因为我们总想着还有明天,”周明远回答,“还有无数个早晨。”
林雅握紧他的手:“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每一个日出都是礼物。”
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温暖而明亮。在那一刻,死亡似乎很遥远。
回家后,周明远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他的余生清单。纸页已经皱巴巴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愿望——有些很宏大(去冰岛看极光),有些微不足道(吃一整盒榴莲冰淇淋)。他在底部添了一条:“和雅雅看一场日出”,然后郑重地在前面打上勾。
“下一条是什么?”林雅凑过来看。
周明远指向中间的一项:“'重返大学校园,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接吻。”
林雅的眼睛亮了起来:“明天就去。”
第二天阳光明媚,他们手牵手走在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十年过去了,校园变化不大——同样的砖红色教学楼,同样的中央草坪,甚至小卖部还在老位置,只是换了招牌。
“就是那里,”林雅突然指向一棵银杏树,“你当时靠着树干看书,我正好路过。”
周明远微笑:“你撞掉了我的书,还踩了一脚。”
“那是因为你伸出来的脚绊到我了!”
“我伸脚是因为想引起你注意,”周明远承认,“我看你走过去三次了。”
林雅瞪大眼睛:“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那时候装酷比较重要。”周明远耸耸肩,随即因这个动作引发的疼痛皱了皱眉。
他们在银杏树下接吻,就像十九岁的周明远幻想过的那样。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学生们的笑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他们既是即将永别的夫妻,又是初遇时怦然心动的少年。
“如果可以回到那天相遇...”林雅靠在他胸前轻声说。
“我不会改变任何事,”周明远打断她,“除了可能早点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他们在校园里慢慢走着,回忆着青春时光——熬夜复习的咖啡馆,第一次约会的小影院,偷偷溜进去过夜的实验室。周明远的体力不支,但他们找到一张长椅坐下,看着年轻的学生们匆匆走过,每个人都带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我们看起来很老吗?”林雅突然问。
周明远打量着她——眼角的细纹,比大学时更优雅的穿着,但眼睛里的神采一点没变。
你看上去和当年一样美,”他真诚地说,“而我,好吧,化疗确实让我老了二十岁。”
林雅笑着捏他的手臂,然后突然严肃起来:“我想加一条到你的清单上。”
“什么?”
“让你看到我白发苍苍的样子。”她的声音哽咽了,“这不公平...我们本可以有那么多时间...”
周明远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听着自己的心跳。这心跳已经不再强壮规律,但此刻真实地存在着。
“我们可以假装,”他轻声说,“想象一下,四十年后,我们坐在养老院的阳台上,你抱怨我总忘记假牙放在哪...”
林雅在他怀里颤抖着笑了:“然后你偷偷把护士给的药片藏在花盆里。”
“而你早就知道,只是不说破...”
他们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一群麻雀。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像一片片金色的记忆碎片。
回家路上,周明远在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车停在路边,林雅正凝视着窗外的一家婚纱店。
“怎么了?”他问。
林雅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我们当年为了省钱,只拍了最简单的婚纱照。我有时候会想...”
周明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橱窗里展示着一件华丽的鱼尾婚纱,在射灯下闪闪发光。“清单上加一条,”他说,“给雅雅拍一组最美的婚纱照。”
林雅转头看他,眼睛湿润:“真的?”
“当然,”他微笑,“我可能穿不下西装了,但我们可以发挥创意。”
林雅倾身吻他,轻柔而深情:“我爱你,周明远。不管还剩多少时间。”
“我也爱你,”他回答,“比生命更长久。”
车重新驶入车流,周明远望着窗外闪过的城市景象。疼痛依然存在,死亡的阴影依然笼罩,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平静。余生清单不再只是一串愿望,而成了他们对抗虚无的方式——用一个个微小的、珍贵的瞬间,填满所剩无几的时间。
这一次,医生没有谈论治疗计划或药物调整。他们只是轻轻拍了拍林雅的肩膀,留下止痛药和一句“尽量让他舒服些”。癌细胞已经占领了他的肝脏、肺部和骨骼,像野蛮的侵略者在领土上插满旗帜。
林雅办理了出院手续,带他回家。他们的公寓现在看起来更像病房——医院租借的电动病床摆在客厅中央,周围是各种医疗设备和药瓶。窗台上的绿萝长得郁郁葱葱,讽刺地茂盛着,与主人的衰败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完成书稿。”周明远靠在枕头上说。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呼吸时胸口发出不祥的杂音。
林雅调整着他的氧气面罩:“你需要休息。“
“没有时间休息了,”他固执地推开面罩,“帮我把笔记本电脑拿来好吗?”
林雅想反驳,但看到他眼中的决心,只好妥协。她把电脑放在床桌上,扶他坐高一些。周明远的手指在键盘上缓慢移动,有时会因为疼痛停下来,闭眼深呼吸几次再继续。林雅坐在一旁,假装整理药品清单,实则时刻准备着在他撑不住时介入。
《余生清单》已经写了八万字,记录了他从确诊的所思所感。现在,他想补上最后一章。
“标题想好了吗?”林雅问,递给他一杯水。
周明远抿了一小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林雅轻轻替他擦掉。“就叫告别与星辰吧,”他说,“我们都是由星尘组成的,死亡只是回归宇宙。”
林雅的喉咙发紧。她已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但“告别”这个词仍像刀子一样锋利。
“要我帮你记录吗?”她提议,“你说,我打字。”
周明远摇摇头:“我想自己完成。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你能坐在我旁边吗?”
于是林雅搬来椅子,紧挨着他坐下。周明远写作时,她看着窗外飘过的云,数着他的呼吸次数。有时他会突然抓住她的手,不为什么,只为确认她还在那里。
写作持续了三天。有时周明远会陷入昏睡,醒来后又立刻要求继续。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暗,眼窝深陷,但完成书稿的决心支撑着他。林雅看着他与时间赛跑,既骄傲又心碎。
第四天清晨,周明远合上电脑。“完成了,”他虚弱地微笑,“我的遗作。”
“别这么说,“林雅接过电脑,“它会畅销的,你会看到。”
周明远没有反驳。他知道自己等不到出版的那天了。
当天下午,林雅悄悄联系了出版社的编辑朋友。对方连夜审读了书稿,第二天一早带着装帧设计图和临时打印的样书赶到他们家。
“我们加急出版,”编辑说,眼眶湿润,“三个月内就能上架。”
周明远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样书的封面——深蓝色背景上点缀着星辰,烫银的书名闪闪发光。他翻开第一页,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上面,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谢谢你,”他对林雅说,“这是最好的礼物。”
林雅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在自己怀中的重量。他已经轻得不可思议,仿佛生命正在一点点蒸发。
那天晚上,周明远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家庭医生来看过后,悄悄告诉林雅可能只剩几天了。医生调整了止痛药的剂量,让他能相对舒适地度过最后时光。
林雅送走医生后,站在阳台上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夜空中繁星点点,让她想起西藏的星空。一个想法突然闪现。
第二天,当周明远从药物导致的昏睡中醒来时,发现整个卧室变成了星空。林雅用投影仪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投射出银河图像,四周点缀着小小的LED灯,像散落的星辰。
“西藏太远了,”她坐在床边轻声说,“我把星空带回家给你。”
周明远睁大眼睛,目光在“星空”中游移。投影仪缓缓旋转,星辰随之移动,仿佛真实的天穹运转。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星星吗?”他问,声音因药物而含糊。
林雅握住他的手:“大学天文社的观星活动。你假装懂星座,其实全是胡编的。”
“你明明知道还配合我。”
“因为我那时已经喜欢上你了,”林雅微笑,“喜欢你看星星时专注的侧脸。”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沉浸在星光和回忆中。止痛药让周明远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此刻他异常清醒。
“雅雅,”他突然说,“我有个请求。”
“什么?”
“葬礼不要放哀乐。放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影院里的那首歌。”
林雅的眼泪涌出来:“《月亮河》?”
“对,”他微笑,“还有...把我的骨灰撒在星空下,那里离天堂最近。“
“好。”林雅哽咽着承诺。
“还有最后一件事...”周明远艰难地抬手,指向书架,“那本蓝色笔记本,能拿给我吗?”
林雅取来笔记本,认出是他确诊后开始写的日记。周明远翻到最后几页,那里写着一封信,日期是昨天。
“给你,”他把笔记本递给她,“等我走了再看。”
林雅接过笔记本,感到它有千钧重。她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管子,依偎在周明远身边。投影仪的星空在他们周围流转,仿佛时光倒流,他们又变回了那对在校园里偷偷约会的大学生。
“给我讲讲我们的故事吧,”周明远轻声请求,“从头开始讲。”
于是林雅开始讲述,声音轻柔如夜风。她讲他们初遇的银杏树,第一次约会时他紧张得打翻的可乐,毕业典礼上他笨拙的求婚,他们简陋却温馨的婚礼。周明远闭着眼睛听,有时会微微点头或嘴角上扬。止痛药再次发挥作用,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规律。
林雅讲到他们搬进第一个公寓时,发现周明远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吻了他的额头,继续低声讲述,仿佛只要故事还在继续,结局就不会到来。
接下来的三天,周明远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当他清醒时,林雅就喂他喝一点水或汤,给他读《余生清单》的片段,或者只是握着他的手。朋友们轮流来看望,但都只停留很短时间,留下礼物和眼泪。
第四天清晨,林雅被一阵异常的安静惊醒。周明远的呼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沉寂。她猛地坐起,却在看到他面容时平静下来。
周明远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金色。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美梦。
林雅知道,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