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周明远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检查报告。纸面光滑得刺手,上面印着的医学术语像一队队蚂蚁爬进他的眼睛。“胰腺癌晚期“五个字被印在纸页中央,周围环绕着一堆他看不懂的数据和指标,但它们共同指向同一个事实——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周先生?”诊室门开了,护士探出头来,“李医生现在可以见您。”
他机械地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三天前的那场剧烈腹痛把他送进了急诊室,当时他以为只是工作压力导致的胃病。医生严肃的表情和立即安排的各项检查应该已经给了他暗示,但他固执地拒绝解读那些信号。
李医生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外是医院的花园,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正在阳光下缓慢散步。这景象荒谬得可笑——他们看起来都比周明远健康得多,而他,一个上周还在加班到深夜的38岁平面设计师,却被宣判了死刑。
“周先生,请坐。”李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想您已经看过检查报告了。”
“是的,但我不太明白那些数据...”
“胰腺癌四期,已经扩散到肝脏和淋巴系统。”医生的声音平静得残忍,“在这个阶段,手术已经不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周明远感到一阵眩晕,他抓住椅子扶手:“那么...治疗呢?化疗?靶向药?”
“我们可以尝试化疗延长生命,但需要您明白,这更多是姑息性的...”李医生停顿了一下,“根据统计数据,像您这样的情况,中位生存期大约在6到12个月之间。”
六个月。一百八十天。他上周还在为项目截止日期焦虑,现在突然要面对自己人生的截止日期。周明远感到一阵荒谬的笑意涌上喉头,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当然,每个患者的情况不同,”医生补充道,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希望,“有些人会对治疗反应良好。”
周明远麻木地点头,听着医生解释治疗方案和副作用。那些词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吉西他滨“、“5-FU”、“生存质量”、“疼痛管理“”。他的思绪飘向办公室窗台上那盆他忘记浇水的绿萝,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活着。
“您有什么问题吗,周先生?“
“我该怎么...告诉我妻子?”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李医生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这确实不容易。我们医院有心理咨询师,可以帮您和家人一起面对...”
周明远走出医院大门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站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匆忙的医护人员,推着轮椅的家属,提着水果篮的访客,打着石膏的病人。所有人都带着目的移动着,只有他站在那里,突然失去了方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雅发来的消息:“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可以买菜。”后面跟着一个笑脸emoji。
周明远盯着那条消息,拇指悬在屏幕上方,不知如何回复。他们结婚七年,从未有过什么大风大浪。林雅是中学语文老师,温柔贤惠;他在广告公司做设计总监,收入不错。去年刚换了新房,每个月要还将近两万的房贷。他们计划明年要孩子,甚至已经讨论过是让宝宝上市重点还是私立学校。
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最终回复:“随便,你决定就好。”然后把手机塞回口袋,像藏起一个危险的秘密。
出租车驶过熟悉的街道,周明远望着窗外闪过的店铺和行人。卖煎饼的大爷还在老地方,写字楼下的白领们排着队买咖啡,十字路口等红灯的电动车大军密密麻麻。世界运转如常,只有他的生活在这一天脱轨了。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格外响亮。推开门,家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林雅总是比他早到家,尽管她的学校离得更远。
“回来啦?”林雅从厨房探出头,脸颊被热气蒸得微红,“检查结果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周明远把诊断书塞进公文包最里层:“就是胃炎,开了点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林雅皱起眉头:“真的?你脸色很差。”
“可能是没睡好。”他走向卫生间,“我先洗个手。”
关上门,周明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38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角零星几根白发。一张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看不出里面正在被癌细胞吞噬。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声掩盖自己突然的哽咽。
晚餐时,林雅兴致勃勃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周明远机械地点头,咀嚼着嘴里索然无味的食物。他的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口吞咽都是折磨。
“对了,”林雅突然说,“我妈今天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她同事的女儿刚生了双胞胎...”
周明远的叉子在盘子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再等等吧,“他勉强笑道,“公司最近项目多,我可能得经常加班。”
“你总是这么说。”林雅叹了口气,但很快又笑起来,“算了,反正我们还年轻。”
年轻。这个词像刀子一样扎进周明远的心脏。他借口收拾碗筷逃进厨房,把脸埋进冰凉的水流中。
那天晚上,林雅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安宁。周明远躺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六到十二个月。如果幸运的话,他能活到明年春天。他侧过身,借着窗外的月光凝视妻子的侧脸——她眉头微蹙,似乎在梦中也在担忧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成为给她带来最大痛苦的人。
接下来的两周,周明远像行尸走肉般生活。他按时上班,参加会议,修改设计稿,但一切都像隔着一层薄膜。同事们注意到他的异常,但只当他是工作压力大。他开始偷偷记录一些小事——林雅煮咖啡时哼的歌,地铁口卖艺的盲人拉的二胡曲,办公室窗外那棵银杏树一天天变黄的样子。这些曾经微不足道的细节突然变得珍贵起来。
疼痛来得越来越频繁。他锁上办公室的门,蜷缩在地上等待阵痛过去,然后擦干冷汗继续工作。他在电脑上建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开始写一些东西——给林雅的信,给父母的告别,一些零散的人生感悟。这些文字像是他在悬崖边抓住的草茎,脆弱但必要。
周五的部门会议上,周明远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袭来。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眼前发黑。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遥远得像从水下传来。
“周总监?你还好吗?”
“他脸色好差...”
“快叫救护车!”
当他再次清醒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上连着输液管。公司老板陈立站在床边,脸色凝重。
“医生都告诉我了,”陈立说,声音低沉,“老天,明远,为什么不早说?”
周明远虚弱地笑了笑:“说了又能怎样呢?”
“至少...至少公司可以给你安排病假,减轻工作量...”
“不用了,”周明远摇摇头,“我想辞职。”
陈立震惊地看着他:“现在?在你最需要医疗保险的时候?”
“我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病床上化疗。”周明远望向窗外,“我想...做点别的。”
陈立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公司会给你一笔补偿金,医疗保险也会保留到年底。“他顿了顿,“如果有任何需要...”
“谢谢。”周明远轻声说。
陈立离开后,周明远拿起床头的手机。十七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林雅。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回拨键。
“明远!你在哪?公司说你突然晕倒被送医院了!”林雅的声音充满惊恐。
“我没事,”他说,然后意识到这是多么可笑的谎言,“我在市立医院,7楼肿瘤科712病房。”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声。“肿瘤科?”林雅的声音变得尖锐,“为什么是肿瘤科?”
“雅雅,”周明远闭上眼睛,“你能来医院吗?我需要...当面告诉你一些事情。”
挂断电话后,周明远从抽屉里取出诊断书。纸已经皱了,边缘被他反复翻折得起了毛边。他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回去等待命运的到来。
林雅冲进病房时,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纸,但没有立即去拿,而是走到床边紧紧抓住周明远的手。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低声说,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告诉我你只是...只是需要做个简单的手术。”
周明远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我很抱歉。”
林雅松开他的手,颤抖着拿起诊断书。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读着那些致命的文字。然后,纸张从她指间滑落,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为什么瞒着我?”她终于开口,声音支离破碎,“两周...你独自承受这个两周?”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周明远伸手想擦她的眼泪,但被她躲开,“我不想...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所以你就假装一切正常?”林雅的声音突然提高,“继续上班,继续吃饭睡觉,像什么也没发生?周明远,我是你妻子!”
她的爆发引来了护士的探头。林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泪水仍然不停地流下。
“医生说...还有多长时间?”她终于问道。
“半年到一年。如果化疗效果好的话...”
“你会接受化疗吗?”
周明远犹豫了:“我不知道。化疗可能延长几个月生命,但会让我很虚弱,没有生活质量...“
“所以你准备就这样放弃?”林雅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不战而退?”
“不是放弃,“周明远轻声说,“只是...我想选择如何度过剩下的时间。“
林雅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病房里只剩下她的抽泣声和监护仪的规律滴答。窗外,夕阳把一切都染成了血色。
“我列了一个清单,”周明远最终打破沉默,“一些我想做的事。有些很简单,比如吃你做的红烧肉,看一场午夜电影。有些...比较难,比如去西藏看星空。”他顿了顿,“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完成它们。”
林雅抬起头,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明亮:“你早就计划好了?”
“从确诊那天开始。”他承认道,“我每天都在添加新内容。”
林雅伸手抚摸他的脸,指尖冰凉:“你这个傻瓜,”她哽咽着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周明远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我害怕。害怕看到你这样的表情,害怕你把我当成一个将死之人对待,害怕...剩下的时间都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但死亡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林雅苦笑,“不管我们谈不谈它。”
周明远点点头,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秘密说出来了,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但世界并没有崩塌。林雅仍然在这里,握着他的手,尽管她的眼泪还在流。
“那么,”林雅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干眼泪,“给我看看那个清单。我们需要计划一下,时间...时间不多了。”
她从床头柜拿起便签纸和笔,像个准备教案的老师那样端正坐好。这一刻,周明远感到一股汹涌的爱意几乎将他淹没。在死亡面前,林雅选择用她最熟悉的方式应对——组织和计划。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样的时刻还保持这样的坚强。
“第一条是什么?”她问,声音已经稳定了许多。
周明远微笑着看着她:“和你一起看日出。”
林雅的笔顿了一下,然后认真记下。“这个简单,“她说,嘴角微微上扬,“明天就能实现。“
化疗室比周明远想象中明亮。
他躺在可调节椅上,看着透明液体通过细长的管子流入自己的身体。林雅坐在旁边,紧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毒素侵入他的血液。三周前的那场坦白后,她几乎立刻变成了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一个坚决的斗士,查阅所有医学文献,联系国内外专家,制定详细的治疗计划。
“第一次化疗通常反应不会太大,”护士调整着滴速,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如果有任何不适,按这个呼叫铃。”
周明远点点头,喉咙发紧。他其实不想做化疗。确诊后的那两周里,他读了足够多的资料,知道胰腺癌四期的化疗更多是象征性的抵抗。但面对林雅通红的双眼和颤抖的嘴唇,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会没事的。”林雅捏了捏他的手指,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第一小时平静得令人不安。周明远甚至小睡了一会儿,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际的麦田里,风吹过麦浪发出沙沙声响。醒来时,林雅正在轻声和护士交谈,手里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镀上一层金边,美得不真实。
然后,毫无预兆地,恶心感像海啸般袭来。
周明远猛地前倾,护士迅速递来呕吐袋。他的胃剧烈抽搐着,却只吐出几口苦涩的胆汁。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眼前闪过一片片黑斑。
“呼吸,慢慢呼吸。”护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正常反应。”
林雅的手在他背上画着圈,动作轻柔但紧绷。周明远能感觉到她的恐惧透过指尖传来。他想安慰她,但下一波恶心感让他再次弯下腰。
接下来的四小时是一场缓慢的折磨。药物一滴一滴地杀死他体内的癌细胞,也杀死他所有的正常细胞。头痛、恶心、肌肉酸痛接踵而至,像一群饥饿的野兽撕咬着他的身体。林雅一直守在他身边,擦汗、递水、调整枕头,她的表情越来越绝望。
终于,最后一滴药物输完。护士拔针时,周明远已经虚弱得几乎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一次总是最难的,”护士帮林雅扶他上轮椅,“下次医生会调整药物组合,或者加些辅助药减轻副作用。”
下次。这个词让周明远的胃再次翻腾。还有多少次这样的折磨?为了什么?多活三个月?五个月?
回家的路上,周明远靠在车窗上,看着城市夜景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光晕。林雅专注地开车,时不时担忧地瞥他一眼。
“要不要在路边停一下?”她问,“你脸色很差。”
“只想回家。”他轻声说。
家。这个词突然有了全新的含义。不再是那个他们计划养儿育女、共度余生的地方,而成了他走向生命终点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