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春日总是来得格外早。二月的风还带着几分料峭,柳府的庭院里,几株老梅却已开得烂漫。柳明烟倚在朱漆栏杆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手中的团扇,目光却穿过层层叠叠的梅枝,不知落在何处。
“小姐,诗会要开始了,老爷让您快些过去。”丫鬟青杏匆匆跑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明烟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她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的襦裙,腰间系着月白色的丝绦,发间只簪了一支银制的梅花簪子,素净得几乎与这满园的春色格格不入。
柳府的正厅里早已宾客满座。明烟的父亲柳老爷是苏州有名的富商,虽非官宦之家,却因结交广泛而颇有名望。今日的诗会,名义上是赏梅吟诗,实则是为明烟挑选夫婿。
“明烟来了。”柳老爷笑着向众人介绍,“小女不才,略通诗书,今日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明烟向众人福了福身,目光却不经意间与角落里一位青年相遇。那人一袭靛蓝色长衫,面容清俊,眉宇间透着几分书卷气,在满座锦衣华服的宾客中显得格外不同。
诗会开始后,众人依次吟诵。轮到那蓝衫青年时,他起身拱手道:“在下沈墨卿,金陵人士,赴京赶考途经苏州,蒙柳老爷盛情相邀,不胜惶恐。”
他的声音清朗如泉,吟诵的是一首自创的《梅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明烟不由听得入神。这诗不落俗套,字字珠玑,尤其是最后两句“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更是道出了她心中所想——与其在喧嚣中逢迎,不如得一知己静赏风月。
诗会结束后,明烟故意落在最后。果然,在回廊转角处,沈墨卿正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沈公子的诗,当真妙绝。”明烟轻声道。
墨卿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柳小姐过奖了。在下不过是信手涂鸦,不及小姐才情之万一。”
“公子何必过谦。”明烟抿嘴一笑,“那粉蝶如知合断魂'一句,道尽了梅花孤高之态。”
两人就这样站在回廊下,从诗词歌赋谈到琴棋书画,竟有说不完的话题。直到青杏来寻,明烟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自那日后,明烟与墨卿时常见面。有时是在柳府的后花园,有时是在城外的寒山寺。墨卿会为她讲解京城的见闻,明烟则教他苏州的方言俗语。两人游湖赏月,吟诗作对,情愫在不知不觉间滋长。
三月的一个傍晚,墨卿带着明烟登上苏州城外的虎丘塔。夕阳西下,整个苏州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余晖中。
“明烟,”墨卿突然郑重地唤她的名字,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佩,“这是我祖传的玉佩,家母临终前交给我,说是要送给...未来的妻子。”
明烟的脸霎时红到了耳根。她接过玉佩,手指微微发抖:“墨卿,你可知道,我父亲早已为我物色了几户人家...”
“我知道。”墨卿握住她的手,“但我已经决定,这次科考后,无论中与不中,我都会回来向你父亲提亲。我虽家道中落,但自信才学不输于人,定能给你幸福。”
明烟眼中泛起泪光。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这是我亲手绣的,里面装着我的一缕青丝。你带着它进京,就如同我陪在你身边一样。”
两人在夕阳下相拥,许下了生死与共的誓言。
然而好景不长。柳老爷很快察觉了女儿的反常,派人跟踪后发现了她与墨卿的私会。那日晚饭时分,柳老爷将明烟叫到书房,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与那沈墨卿的事,我都知道了。”柳老爷拍案而起,“一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也配得上我柳家的女儿?”
明烟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父亲,墨卿他才学过人,这次科考必定高中...”
“糊涂!”柳老爷打断她,“我已经为你定下了赵尚书的公子赵世荣。赵家世代官宦,这才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明烟如遭雷击。赵世荣是苏州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仗着家世横行霸道,她宁死也不愿嫁给他。
“父亲,女儿宁愿剪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嫁赵世荣!”明烟重重地磕头,额上很快渗出血来。
柳老爷大怒,命人将明烟锁在闺房中,派婆子日夜看守。同时,他派人找到沈墨卿,威胁他若不离开苏州,就让他“永远消失在太湖里”。
被囚禁的明烟日渐憔悴。她试图绝食抗议,却被婆子强行灌下米汤;她想传信给墨卿,却找不到可靠的人。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明烟推开窗户,风雨立刻灌了进来。在闪电的照耀下,她看到了浑身湿透的墨卿。
“你怎么来了?太危险了!”明烟又惊又喜。
墨卿抓住她的手,眼中满是决绝:“明烟,跟我走吧。我已经雇好了船,我们连夜离开苏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明烟犹豫了。私奔意味着放弃一切——家族、名誉、安逸的生活。但当她看到墨卿眼中的深情,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了。
“等我一下。”她迅速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又从枕下取出那枚玉佩挂在颈间。
两人冒着大雨溜出柳府,向码头奔去。雨中的苏州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街道上积水成河,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码头时,一队人马突然从暗处冲出,为首的正是赵世荣。
“果然不出所料!”赵世荣冷笑道,“柳小姐,你父亲已经将你许配给我,你却跟一个穷书生私奔,真是不知廉耻!”
墨卿将明烟护在身后:“赵公子,强扭的瓜不甜。明烟不愿嫁你,你又何必强求?”
“放肆!”赵世荣怒喝一声,“给我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
家丁们一拥而上。墨卿虽奋力抵抗,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打倒在地。明烟扑上去护住他,哭喊着求赵世荣住手。
“住手?可以。”赵世荣狞笑着抽出一把匕首,“除非他发誓永远离开苏州,再也不见你。”
浑身是血的墨卿挣扎着站起来,将明烟拉到身后:“我沈墨卿...宁死...也不会放弃明烟...”
赵世荣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突然将匕首刺向墨卿胸口。明烟尖叫一声,想要推开墨卿,却为时已晚。匕首深深刺入墨卿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蓝衫。
“墨卿!”明烟抱住倒下的爱人,泪水模糊了视线。
赵世荣似乎也吓呆了,带着家丁仓皇逃走。雨越下越大,墨卿的血混合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明烟...”墨卿气若游丝,“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去...看京城的...海棠花了...”
“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明烟试图扶起他,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如此渺小。
墨卿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半:“带着它...好好...活下去...”
他的手突然垂下,荷包掉落在血泊中。明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穿透雨夜,仿佛连天地都为之动容。
三日后,柳府为明烟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与已经死去的沈墨卿的冥婚。这是明烟以死相逼换来的最后妥协。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怀中抱着墨卿的灵位,在众人的注视下完成了仪式。
婚礼结束后,明烟带着墨卿的骨灰来到虎丘塔下。那日夕阳如血,与她的嫁衣一样红得刺目。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和染血的荷包,与骨灰一起埋在一株新栽的梅树下。
“墨卿,你曾说梅花最懂孤独。如今我才明白,那是因为它们见过太多离别...”明烟轻抚着梅树,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
当柳家的人找到她时,只见一袭红衣的明烟靠在梅树下,胸口插着那把匕首,嘴角却带着平静的微笑。她的手中紧握着半块玉佩,另半块与墨卿一起长眠地下。
第二年春天,那株梅树开得格外绚烂。路过的人们都说,那梅花红得不同寻常,仿佛浸染了相思的血泪。有情人常在树下驻足,听风过梅枝时,似有幽幽琴声传来,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爱情与死亡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