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花瓣的脆感还停留在指尖,徐凌却觉得那细碎的白突然有了重量。他把花瓣凑到鼻尖,干燥的纤维里似乎还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那是香樟花独有的气息,像向瑜藏在眼底的情绪,淡得几乎抓不住,却在多年后猛地撞进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重新拿起那张照片。背面的花瓣已经贴了太久,边缘和相纸粘成一片,他不敢再用力,只能用指腹轻轻摩挲。照片上的自己站在香樟道中央,怀里的书堆得老高,遮住了半张脸,眉头拧成个结,正抬手去拍落在肩上的花瓣。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发梢,也落在满地的白花上,明明是明亮的画面,此刻看来却透着说不出的笨拙。
原来那时她就在那里。
徐凌的视线越过照片边缘,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香樟树后那个举着相机的女孩。她应该是蹲在树影里的,因为角度偏低,刚好能拍到他被花瓣扑打的狼狈模样。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的样子: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细瘦的小臂,相机举得老高,镜头后面的眼睛一定弯成了月牙,因为憋笑,肩膀抖得像被风吹动的树叶。他忽然想起向瑜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不说话时几乎看不见,只有真心笑起来才会浮现——就像香樟花,平时藏在浓密的绿叶里,要等到初夏才肯悄悄落满一地。
日记本被他捧在膝头,纸页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翻回夹着便利贴的那一页,指尖拂过铅笔写下的字迹。“今天他打喷嚏了”,那行字的笔尖力度很不均匀,“嚏”字的最后一笔几乎要划破纸背,大概是写的时候突然想起他打喷嚏的样子,手一抖,力道就没了准头。
他记得那次打喷嚏。是在图书馆的三楼,靠窗的位置。那天空调开得太足,他穿着短袖,冷得缩了缩脖子,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当时周围有人抬头看他,他觉得有些窘迫,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现在才知道,原来有双眼睛在不远处的书架后,把这个瞬间记在了心里。
那件灰色外套被他从衣柜深处翻了出来。毕业搬家时塞进行李箱,后来换了几次住处,竟一直没舍得扔。他把外套摊开在膝盖上,布料已经有些泛黄,袖口那个补丁却依旧清晰。线的颜色和外套几乎一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缝的,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个别歪歪扭扭的线头——那是她缝到最后,大概手酸了,才不小心歪了半分。
徐凌忽然想起某个周末的午后,他在宿舍楼下的晾衣绳上找这件外套,翻来覆去都没找到,还跟室友抱怨了一句“可能被风吹跑了”。室友当时打趣他:“说不定是被哪个女生捡去当定情信物了。”他笑着骂了句“神经病”,转身就忘了这事。直到三天后,外套出现在宿舍门口,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一包他常吃的薄荷糖。他以为是哪个好心的同学捡到了,连声道谢都没处说,现在才明白,那三天里,这件外套曾躺在谁的膝头,被谁戴着顶针,一针一线地修补。
他继续往后翻日记本。那些歪歪扭扭的涂鸦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笑脸的嘴角画得太用力,墨痕晕开了一点;星星的角尖缺了一个,大概是铅笔芯突然断了;两个火柴人站在树下,高的那个手里画了个小小的篮球,矮的那个手里拿着本书——那是他和她最常出现在对方视线里的样子。
徐凌的目光落在“这里”那两个字上。箭头指向的地方,正是操场边那棵最大的香樟树。他想起高三那年的篮球赛,最后一场决赛打得格外激烈,他下场时满头大汗,随手把球衣扔在看台上,转身去买水。回来时却看见向瑜坐在他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他的球衣,正低头用纸巾擦上面的汗渍。见他回来,她慌忙把球衣塞给他,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转身就跑,连掉在地上的书签都忘了捡。
那个书签,他后来捡起来夹在了物理笔记本里,是用香樟叶做的,被压得平平整整,边缘还画着一圈小小的波浪线。他当时只觉得好看,却没发现叶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极小的“加油”两个字,墨水已经晕开,却依然能看出笔迹的认真。
日记本被撕掉的那一页,边缘像被狗咬过似的,参差不齐。残留的字迹里,“妈妈”两个字被划了又划,墨痕深得几乎要把纸戳破,“别打”后面跟着一个模糊的感叹号,像是写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打断了。徐凌想起林嫂说的话,向瑜的母亲脾气不好,喝醉了就会打骂她,有一次把她的日记本扔到院子里,她光着脚在雨里捡了半夜,回来时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却死死把日记本抱在怀里。
他仿佛能看见那个雨夜,向瑜蹲在泥水里,手指抠着地砖缝里的纸页,雨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她当时一定很怕吧,怕那些藏着心事的纸页被淋湿,怕那些关于他的字句被母亲看见,更怕连这唯一的秘密都被撕碎。
最后几页的字迹越来越浅,像风中摇曳的烛火。“6月18日,胃又疼了,药吃完了。”这句话后面空了两行,补了一句“今天他穿了白衬衫”,字迹轻得几乎看不见,大概是疼得握不住笔,却还是强撑着写下这几个字。
“6月25日,他今天和其他人说话了,笑得很好看。”徐凌想起来,那天是班里的散伙饭,他被同学围着开玩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记得当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向瑜,她独自坐在那里,面前的饮料一口没动,只是看着他笑。他当时还觉得奇怪,她平时很少参加集体活动,那天怎么来了?现在才知道,她是为了看他最后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7月2日,明天是生日。想对他说句话,哪怕只是‘你好’。”
徐凌的手指停在这行字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页里。7月2日那天,他在干什么?他想起来了,那天他在帮叶暖整理复习资料,叶暖说向瑜最近总请假,让他帮忙把笔记带给她。他当时还抱怨了一句“她怎么总不来上课”,完全没注意到叶暖欲言又止的表情。
手机屏幕亮着,叶暖发来的照片还停留在那里。小小的蛋糕上,蜡烛已经烧了一半,蜡油滴在蛋糕上,像一串凝固的眼泪。纸条上的“祝他永远开心”,每个字都写得圆圆的,带着她独有的温柔,只有“永远”两个字,笔画微微发颤——她当时一定很希望,这份祝福能真的实现。
他想起7月3日那天接到医院电话的情景。护士的声音很平静,说“向瑜家属吗?过来一趟吧”,他却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底。赶到医院时,叶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哭,告诉他向瑜是从出租屋的阳台上掉下去的,手里还攥着一部手机。
警察后来把手机还给了家属,叶暖偷偷记下了那条未发送的消息。“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没有标点,没有修饰,就像她平时说话的样子,轻轻的,却带着全部的勇气。徐凌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喜欢要等到最后才说,现在看着日记本上的字字句句,才突然懂了:她不是没说过,她是把“喜欢”写在了香樟花瓣里,缝在了外套的补丁里,藏在了书签的背面,画在了火柴人的旁边,只是他从未看见。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很亮,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像极了学校那条香樟道的模样。徐凌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纸页硌着胸口,却没有丝毫的疼,只有一种空落落的酸。他仿佛能闻到香樟花的清苦气息,听到相机快门的轻响,触到外套补丁上的温度,看到那个举着相机的女孩,在香樟树后,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对不起啊,向瑜。”他的声音很轻,混着窗外的风声,像一句迟到了太久的告白,“你的生日,我错过了。你的喜欢,我也错过了。”
日记本的纸页被眼泪打湿,晕开了“永远开心”四个字。徐凌知道,有些错过,就是一生。就像那年夏天落在他肩头的香樟花,被他不耐烦地拍掉,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在同一个地方,看同一场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