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积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陈腐的空气裹挟着淤泥、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有机物的气息，几乎粘稠成实体。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断断续续闪烁的应急灯，以及在墙壁和管道凝结水珠上诡异地附着的、散发出微弱荧光的青苔。它们如同某种活体组织的神经突触，在黑暗中无声地脉动，将整个空间映照得绿荧荧、幽深深，仿佛一个巨大生物的肠道深处。
污水的涟漪被搅动，脚步沉重而清晰。不是逃亡的慌乱，而是某种仪式性的降临。晨予曦的身体轮廓在微光中显现，他踏破水面，一步一步，走进这片潮湿的混沌。他浑身湿透，褴褛的实验服紧贴着皮肤，裸露的脖颈、手腕处，皮肤下隐约可见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幽蓝脉络，正随着他均匀的呼吸缓缓明灭。
那双眼睛，瞳孔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细微的虹彩薄膜，倒映着四周浮动的光点，非人般的冷静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火焰。他没有回头，目标明确地走向下水道更深处的一片相对开阔的汇流处——废弃的泵房残骸。
没有服用排异药物后，001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与他融合、进化。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某种庞大意志的碎片，周围钢铁管道中冷凝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解析、重组……世界在他眼中被剥离了表象，只剩下能量的纠缠与信息的洪流。
然而，在这片属于001预演场的潮湿地狱中，一个异质的“节点”出现了。它如此突兀，却又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晨予曦此刻扩张的感知域中，像一个绝对平滑的黑石嵌入奔流的意识湍流——强大、稳定、带着某种神性般冰冷的漠然。
在汇流处中心那个略微凸起的、覆盖着厚厚淤泥的混凝土平台上，早已站着一个身影。黑暗无法侵蚀他分毫。他站在那里，如同这片腐烂之地的坐标原点。
黑白双色的长外套纤尘不染，下摆在污浊的气流中纹丝不动，违和得如同精心装裱在画框里的剪影。金丝单片眼镜的边缘反射着下方蠕动荧光苔藓的绿意，那点玻璃的闪光成了这幽暗中唯一锐利的锋刃。猩红的领带在死寂的空气里像凝固的血迹，突兀得刺眼。他双手随意地插在外套口袋里，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与第一次在酒店里出现时如出一辙，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俯瞰蝼蚁的悲悯。
“晨宇曦。”晨予曦停在他面前十步远的地方，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水滴从下颌滑落，砸进脚下的污水中，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确认一个既定事实，“或者说……你现在是什么？”
“我？”晨宇曦出声，声音在这密闭空间里清晰地回荡，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我放弃了一个无聊的看客席，现在嘛……姑且算是个和你一样的参与者。为了杀掉你”他抽出右手，在身前随意地划了个圈，“这地方倒是挺衬景。熵增的具象化，腐烂的最终归宿，通往你‘理想’的必经之路？”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诡异的荧光苔藓和锈蚀的管道冷淡地说：“不错的背景板。”
“参与者？”晨予曦捕捉到了这个词，他眼底虹彩的光芒流转了一下。脚下冰冷的污水里，血肉如同水螅触手般悄然向他脚踝缠绕，“谁弄的？”
“谁知道呢？”晨宇曦耸耸肩，动作轻松写意，仿佛身处某个高级沙龙，“也许是某股宇宙意志？也许是维度夹缝里某个庞大意识无意义的呻吟？或者……”他微微前倾身体，单片眼镜后面的目光带着审视，“就是为了让某个在泥沼里打滚的凡人，体会一下‘主动跳进漩涡’的戏剧性高潮？”
晨予曦沉默着。体内001的能量在奔涌、适应、扩张。周遭黑暗中，那些附着在金属表面如同生锈的暗红色霉斑似乎随着他的沉默而蠕动、蔓延，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他能“听”到那些锈菌在分解钢铁，将其转化为原始的矿物粉末；他能“闻”到墙壁深处水泥被微生物腐蚀散发出的微弱酸气。腐败无处不在，腐朽在歌唱。这景象非但不让他恐惧，反而滋生出一种奇特的归属感——毁灭本就是新生的序曲。
“你有特殊能力了。”这不是疑问句。晨予曦感受着体内001的脉动，它与这片混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当他不再抗拒，甚至主动拥抱时，001带来的“感觉”不再是入侵的异物感，而是一种水乳交融般的延伸。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晨宇曦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对“秩序”的场——干净、稳固、独立于这个腐朽世界之外。这秩序本身，就是他必须击碎的壁垒。
“一点皮毛碎片罢了。”晨宇曦承认得轻描淡写，他甚至歪了歪头，像在回味一场乏味的电影预告片，“真是……老套到让人打哈欠的选择。你以为融合是超脱？呵，不过是把所有人塞进一口沸腾的大锅，把个体的痛苦熬煮成混沌一团的麻木。没有痛觉，也就没有拥抱；没有离别，也就没有珍贵。你把人类文明的挣扎，从炼狱直接摁进了无梦的永夜。”
晨予曦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投入死水：“痛苦来自分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哪一个不是源于‘我’与‘他’的壁垒？意识之海将溶解这虚妄的边界。个体意识的壁垒是痛苦的囚笼。粉碎它，才是永恒安宁的起点。”
晨宇曦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冰冷得如同手术刀：“永恒安宁？听起来和坟墓没什么两样。没有‘我’就没有‘我要’，没有‘我要’就没有创造。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缓慢搅动的集体意识脓包……呵，真是个伟大的‘乌托邦’。”他的视线扫过晨予曦皮肤下游走的血肉，“感觉怎么样？让那个你称之为‘怪物’的东西在血管里流动，感受它啃噬你的神经、吞噬你的记忆、重塑你的自我？把自己献祭给一个更庞大盲目的意志，比当个凡人还勇敢？还是……更懦弱？”
晨予曦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源自“晨予曦”这个体的、最原始的记忆碎片——比如孤儿院窗外凄冷月光下某个无助的夜晚——被001的融合进程粗暴地掀开、吞噬，化作纯粹的信息流融入那片汹涌的混沌之海。那过程伴随着一种尖锐但迅速被淹没的撕裂感。这感觉让他身体绷紧了一瞬，但眼底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冰冷。
“痛楚？蜕变的微尘而已。”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个体的意识短暂如蜉蝣，在宏大的熵增面前何其渺小？亿万碎片归于意识之海，那是回归，是进化！一个没有饥饿，没有欺骗，没有孤独……的意识乐园！这才是未来！旧秩序……它只会窒息，就像这腐烂的下水道，滋养着爬虫和霉菌！而它，注定崩塌！”
“……”晨宇曦摇头，带着一种观看执迷不悟者的怜悯，“看看你自己，多纯粹啊……纯粹得像一颗把自己砸向地球的陨石。你恨这世界分崩离析，所以想用更彻底的虚无去抹平它？用永恒的混沌去填补你孤儿院里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破洞？真是……一剂猛药啊。”他的目光锐利如针，精准地刺向晨予曦意志深处那团未曾熄灭的孤独与忿恨的核心。
那被撕开的孤儿院记忆碎片在意识之海的融合下被强行吞没，晨予曦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燃烧的愤怒被釜底抽薪般的不甘。他猛地抬头，眼中那片虹彩骤然变得刺目。体内的001似乎因这激烈情绪的波动而更加汹涌。
地面上原本缓缓游移汇聚的血肉如同受到刺激的水银般猛地弹起、扩张，凝聚成数十条扭动的、血红的的、仿佛布满神经束的触须，在他脚边狂乱地摇摆、延伸，贪婪地吮吸着弥漫的腐败能量。它们的尖端不断分化、增殖，探向对面那个绝对的“秩序体”。
“你懂什么！”晨予曦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尖锐的棱角，如同锈铁摩擦，“秩序？那不过是伪善者用来固化不公的模具！保护？它保护了谁？实验室里冰冷的针头？还是酒店里滴血的斧刃？！” 他握紧了拳头，皮肤下游走的蓝光明灭加速，如同过载的电路，脚下扭曲的光影触手也躁动地鞭打着浑浊的水面，激起阵阵污秽的水花，“只有彻底洗刷，才能重生！这污浊本身，就是新世界的土壤！”
晨宇曦静静地站着，对那逼近脚边、散发着致命污染和分解气息的触须视若无睹。他看着晨予曦，就像看着一个陷入终极偏执梦境的疯子，眼神里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终于染上了一丝彻底的、终极的厌倦。他缓缓收起了那抹刻在脸上的嘲弄笑意，表情变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冷酷、空漠。
“土壤？”晨宇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终局宣判的意味，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川断裂的闷响，“多么绝望的词藻啊……可惜。你燃烧自己的火焰，既照不亮黑暗，也烧不出一条生路。”
他轻轻吸了口气，这个微小动作带来的却是整个空间的凝滞。空气仿佛成了胶体。四周管道壁剧烈增殖的暗红色霉斑，墙壁上贪婪蔓延的幽绿荧光苔藓，甚至晨予曦脚边狂舞扭动的触须……所有基于001能量的活性表达，在这一瞬间都陷入了诡异的迟滞！唯有污水流动的粘稠声音仍在继续，仿佛这停滞的宇宙中唯一不被冻结的心跳声。
那是他自身预知之力具现化的前兆——他看到了时间线在下一秒钟的无数条岔路，此刻正在坍缩、重合，最终汇向那唯一一个被“晨宇曦”这个存在所锚定的“真实”节点。
晨宇曦那双透过金丝眼镜的瞳孔深处，虹膜的结构似乎轻微地变化了一下，仿佛融化的冰川内部折射出海沟般深邃的、非人知的星光。那不是人类应有的目光。那是观测者将镜头对准了试验槽中注定失败的样本。
一抹混合着怜悯、不耐以及某种近乎解脱的冷酷，冰原般在他眼底铺陈开来。
“……剧本的终章到了，亲爱的……实验品。”
四周粘稠的空气陡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水滴悬在半空。光影凝结如琥珀。只剩下泵房深处，水滴落回黑潭的啪嗒一声闷响。
晨宇曦被黑暗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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