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的回响终于彻底消失在扭曲的下水道管壁之间,只剩下浑浊污水的流淌声和被掩埋在废墟深处战士最后断续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粘腻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暗红色组织液痕迹还挂在检修通道破损的锈蚀边缘,如同一条恶毒的印记,标记着001血肉爪牙的来去。
晨宇曦缓缓直起身。右眼眉骨上那道浅痕不再渗血,可指尖抚过镜框消失的地方,却带来一种深及骨髓的空洞感。眼前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却又如此陌生而危险。绿色冷光勾勒的管道阴影里,每一道裂纹都仿佛蛰伏着未知的杀机。预知的缺失,如同抽走了他赖以生存的半张底牌。
“A组通讯彻底中断。前方通道完全坍塌堵塞,生命信号全部…消失。” 仅存的B3队员声音嘶哑地汇报,头盔面罩上凝结着一层浑浊的水汽。
晨宇曦的视线越过倒下的队员尸体——那破碎的头盔空洞地张着,仍在宣告001精准致命的杀意。他闭上眼,并非为了预知,而是强行压下在胸腔翻涌的、不属于“工具”的冰冷怒火。
“联系SAC,代码‘鹰隼折翼’,启动紧急撤离协议。标注区域D7至D9存在次级高爆陷阱残余风险(指沼气)及大规模未解析生物活性污染。”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块冻透的钢铁,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泄露,“携带阵亡者身份识别件。撤退。”
命令简洁到冷酷。幸存队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但没有质疑。他们迅速收敛起战友的身份牌,搀扶着另一位轻伤者,动作迅捷而沉默。撤退路线早已规划备份,沿着尚未被生物侵蚀的旧维护通道蜿蜒向上。黑暗中,只有战术靴踩踏污水和急促呼吸的声音。
晨宇曦走在最后。失去预知的眼睛如同高精度的扫描仪,冰冷地扫过每个转角、每片阴影,每一次扫视都带着强行模拟预判的高度戒备。肌肉绷紧,感官提升到极限,以纯粹人类的警惕对抗着可能存在的下一波狙击。失去镜片的右眼微微眯起,适应着光线变化带来的细微不适——一个被他长久依赖能力所掩盖的脆弱点,此刻无比清晰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庞大的地下掩体“方舟”核心。
生物晶簇高台上的“晨予曦”如同雕像。半透明的蓝色薄膜下,无数光流奔涌的速度微微滞缓了万分之一秒。主意识网络中,精准定位的狙击点反馈信号消失,血肉拟态体成功脱离回收的数据流汇入庞大的矩阵。它通过拟态体断裂的神经信号残片,清晰捕捉到了最后时刻——镜片碎裂的清脆声响,以及那个人类个体瞬间弥漫出的、无比熟悉却又截然不同的精神波动。
镜片是钥匙。现在,钥匙断裂了。
一个冰冷的计算结果瞬间呈现:个体目标生存威胁等级下调13.8%。其战术决策模式将被迫回归基础逻辑与经验,效率衰减。
但无关紧要了。晨予曦的思绪如冰河解冻,继续奔涌。那个被标记为“方舟”的地点坐标,已成为旧巢穴。对方的“清除”策略本质已被解析:目标必然孤注一掷,会动用所有权限调用历史结构数据,并可能采取极端的物理破坏方案。坐标暴露即失去作为主节点的价值。留存此处等待下一次围剿,计算结果显示生存概率仅为24.3%——不符合效率最优原则。
逻辑调整:主温床节点进入转移模式。
庞大的计算指令无声下达。核心区那蠕动搏动的暗红色生物基质仿佛被抽掉了根基,剧烈地收缩、内陷!如同退潮一般,从混凝土墙壁、巨大的管廊支柱上剥离下来!奔腾流淌的蓝色营养溪流迅速干涸、渗透入地下。中心那与晨予曦融合的红色晶簇高台,表面流动的亿万光流骤然加速!
它开始解体、缩小!
厚重的生物基质脱离墙壁后露出后面裸露的、带着潮湿水痕的原始混凝土和锈迹斑斑的钢筋框架。空间重新变得空旷、巨大而破败。无数细微的、暗红色的组织细流如同亿万条归巢的血虫,疯狂地回卷,被中央那正在坍缩的、亮度不断增强的晶簇核心吸收吞噬!
它剥离了自身大部分的“温床”结构!只保留核心计算单元和与“晨予曦”深度融合的部分。巨大的能量和生物质被高度压缩、封装!最后,那庞大的、如同生物计算机中枢的晶簇,竟收缩至仅有一人高的大小,形态变得更加致密、光滑,通体流动着内敛的深蓝色冷光,表面覆盖着光滑如同甲壳般的生物陶瓷质感。而晨予曦的身影已经完全隐没在这晶簇之中,只露出一个隐约的人类头颅轮廓。
回收完成。新的指令下达。
地表之上,那些被悄然派遣出去、伪装成流浪汉、醉汉、工人的感染体“血肉节点”,开始集中清理同一区域为母体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庇护所。
新的“温床”已在孕育。
地表,封锁线之外。
警笛声撕裂了城市的喧嚣,蓝红色的警示灯在排水泵站入口拉出一条长长的、令人心悸的光带。黄色警戒线在晨光中分外刺眼。赶到的重案组警员和穿着笨重白色化学防护服的鉴证人员正在小心翼翼地设立通道。
“老天…这爆炸动静!说是恐怖袭击我都信!”一名脸色铁青的警长对着旁边痕检员低声咒骂。
痕检员指了指泵房入口处被临时移放的三具黑色覆盖物下的轮廓:“不止爆炸。看那里,被污水泡糊了点,但弹孔…还有这些……”他用镊子小心夹起一小块扭曲变形的金属残片,上面还粘连着一点混合了污水与可疑深红粘液的纤维组织,“特种合金碎片,像是某种…战术步枪。弹道残留和生物样本已经紧急送检。这玩意儿沾着的粘液活性高的离谱!让实验室加急!”
警长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周围拉起的巨大防污围栏:“妈的,下水道成了军火库加生化试验场了?立刻扩大封锁范围!所有关联人排查!进出记录!这案子…”他声音沉下去,“没这么简单。”
城市的日光带着冷漠的喧嚣照常升起,车流依旧穿梭。昨夜地底的搏杀、血肉的狙击、晶簇的转移,都被厚重的地表层层过滤。只在极少数能够接触到案件核心卷宗的人手中,埋下了一颗名为“归零”(Zeroing)的、冰冷而致命的种子。这颗种子,正悄然蛰伏,等待着再度破土。
集团,SAC特殊应对中心。
巨大的主屏幕上反复播放着最后传回的血腥影像:无声喷射的孢子烟雾、狂舞吞噬的血肉触须、被吸附拖入门后黑暗的破冰者队员、以及定格在头盔镜头碎裂瞬间的黑色粘液倒影。每一次循环播放,都让空气中的凝重近乎实质化。
“目标‘归零’于T-0(撤退指令下达时)之后五十七秒,从其所有已知锚点彻底消失。生物电信号监测网未能捕捉到大规模迁移能量特征。‘方舟’掩体主区域残余生物污染指数急剧下降,目前仅为峰值4%…它转移了。干净利落。” 主管的声音冰冷得像结霜的金属,他的手按在控制台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们损失了一支满编的‘破冰者’A组,B组一人阵亡,两人轻伤。目标建筑结构破坏评级…A级。代价,超出了预期。” 他没有看任何人,但话语像冰冷的铅块砸在每个与会者心头。
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控制中心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晨宇曦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那身被血污和粘液浸染的作战服,换上了干净整洁的高定西装外套,黑白双色,领口一丝不苟。可那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疏离感消失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却没有生命的石像。最令人刺目的是——那标志性的金丝单片眼镜,消失了。右眼眉骨上,一道新鲜的伤痕结着细微的暗红血痂,突兀地破坏了他面容原有的完美轮廓。
那双眼睛扫过主屏幕的血腥画面,如同扫过无意义的数据报表,没有一丝波澜。他的目光穿透了压抑的空气,直直落在操作台前。在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烟灰色的哑光丝绸衬衫,同色系的挺括西裤。身形比晨宇曦略高,肩线宽而平直。他像是刚从一个慵懒的画廊酒会出来,而非置身于世界毁灭危机的前线指挥中枢。一只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随意地支在控制台的边缘,手背的皮肤下隐隐透出健康的青色血管。他半侧着身,正专注地看着另一块分屏上快速流动的异常生物监测数据流,面容英俊得近乎有侵略性,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角习惯性地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玩味笑意。那份从容,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松弛感,与周围紧张窒息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仿佛察觉到晨宇曦的目光,缓缓地转过了身。那双眼睛精准地对上了晨宇曦失去镜片遮挡、更显空洞寒冷的右眼。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加深,却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冰川裂缝折射的阳光。
“听说眼镜碎了?”他开口,声音带着奇特的、低沉的磁性,像大提琴调准弦时最核心的那次轻颤,“真可惜。那只眼镜可是你的标志。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对吧。”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尖针,点在晨宇曦眉骨的伤痕上,又似乎穿透了皮肉,直刺后面那片失落的未来图景,“因为……”
他向前走了一步,微微倾身,靠近晨宇曦的耳边。一股极淡、清冽如冬日松针雪层的气息拂过晨宇曦的颈侧。那句话,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低笑,清晰地传入晨宇曦的耳中,清晰到连周围仪器运转的嗡鸣都无法将其掩盖:“你真的以为我的身份那么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