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窒息般的寂静中拉长变形。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粗粝的砂石,刺痛又折磨。
逃!
留在公寓里,无异于坐等屠宰。
高度的恐惧像冰水冲刷着脑海,又被灼热的爱硬生生烧退。逃!念头如闪电劈穿凝滞的黑暗。留在这笼子里,只有等死。可赤手空拳,用什么抵挡那双撕裂林小臂血肉的爪和那扭动如毒蛇的触手?
眼神扫过厨房冰冷的锅铲和桌上钝拙的小刀,最后死死定格在客厅角落里那个沉寂的置物格上。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老孟一步跨过去,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被求生意志驱动的迫切。他的手指擦过蒙尘的相框,猛地探入置物架的深处。他摸到了!
一个压扁了半边的金属长方体被他粗暴地扯了出来——半瓶高度白酒,瓶身上模糊的标签诉说着它被遗忘的岁月。紧接着是另一个盒子。里面沉甸甸躺着一支小巧的气体喷枪和几个替换用的蓝灰色喷罐,罐壁冰凉。这是小林几个月前送的小玩意儿,说是偶尔煮茶、点个烟都方便,他收下后就几乎忘了。现在,这冰冷的金属和塑料外壳,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老孟的眼球布满血丝,手指在喷枪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摩擦了几下,一种近乎原始的冷静迫使他开始动作。他扯下餐桌上的纸巾,胶带嗤啦作响。他费力拧开其中一个喷罐的密封盖,只留一丝细缝。喷枪口对准那细缝……他尝试想象那怪物张开嘴的样子。颤抖的手指几次试图将喷枪的开关组件连接固定到喷罐顶部某个合适的位置,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然后,他用胶带几乎是粗暴地将酒瓶、喷罐与喷枪缠绕裹紧,一层又一层,像个笨拙而绝望的雕塑。
他手臂的肌肉绷紧如铁。老孟把这个简陋得可笑又危险的装置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硌手。这是最后的本钱。
他转过身,视线死死锁在那扇薄薄的房门上。恐惧在推门前的瞬间达到顶峰,胃部痉挛,喉咙发紧。那只握着门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轻微的颤抖如同过电。
门无声滑开。他扑了进去。巨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床上的小小一团。没有解释,没有唤醒,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女儿睡得是否安稳。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环住被褥中的小身体,猛地向肩头一扛。
小沐像只被惊起的小鸟,“唔……”了一声,睡眼惺忪,长卷发蹭在老孟刺痒的下巴上,奶声奶气地嘟囔:“爸……怎么啦?”温顺的身体本能地贴近那熟悉的依靠。
“别说话,”老孟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金属,每一个字都因牙关紧咬而变形。“别出声!” 他再次重复,声音沉得如同浸透了铅。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在危机边缘磨砺出的诡异高效。几步就冲到大门边,拧锁、开门、闪身出去、关门、落锁,一气呵成,寂静得如同幽灵的滑行。
电梯沉在地下。显示灯幽幽亮着,像一个通往地狱的承诺。他把女儿的身体放低些,让她小小的脑袋埋在自己颈窝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包裹好的装置,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白,指甲缝里沁出了淡淡的血丝。他按下了下行的按键。
机械的嗡鸣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齿轮在黑暗深处啮合运转。
终于,“叮”一声脆响,电梯门带着一股灰尘和机油的味道缓缓滑开。里面幽暗、狭窄。如同一个金属的铁棺材,带着冰冷的腥气扑面而来。
老孟没有丝毫犹豫,在电梯门刚滑开足够容身的缝隙时,就侧身挤了进去,身体把女儿完全护在电梯间冰冷的角落墙壁和自己之间。他用背顶着金属壁板,身体微微前弓,像一头护崽的野兽,眼睛死死盯着外面楼道深不见底的黑暗。电梯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合拢。
机械的摩擦声重新响起,指示灯的数字跳动,下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低鸣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小沐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黑暗中,他口袋的位置,那块硬邦邦的梨形糖块,固执地传来一丝微温。
门无声滑开。地下停车场浓重的、混杂着机油、灰尘和一股莫名腐味的冰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车库里的灯似乎也受到了那大熄灭的影响,原本昏黄微弱的光源大部分都已熄灭,只有远处通道口的安全指示灯勉强投下一点惨绿的光芒,在无尽排列的车辆顶篷上反射出诡异的光晕。巨大的空间被更浓重的黑暗填满,角落和车辆轮廓在绿光下拖出扭曲的、潜伏般的阴影。死寂,空旷得能听到心脏撞击胸腔的回音。
老孟脚步放得更缓,每一步落下都仔细分辨着脚下的动静。空气黏稠而冰冷,吸入肺里带来一种刺痛的凉意。小沐似乎感受到了异常的寒冷和紧张,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脖子,温热的小手甚至无意识地摸索着,似乎想找到那个通常藏着“惊喜”口袋的位置。老孟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什么都没说,只是更紧地抱着她。
记忆是精确的。他无声地快速穿过一排排沉默趴伏的车辆。很快,老孟就看到前方不远那辆熟悉的老式雪佛兰轮廓在绿光下隐约显现。那辆车承载过他和小沐无数平淡而珍贵的通勤时光。希望如同烧红的铁块骤然亮起。三步,两步……
就在离雪佛兰仅一步之遥时,老孟的脚步像是踩进了沥青池,猛地钉在了原地。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毫无预兆地从他脚下沿着嵴柱瞬间冲上了天灵盖,脑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被兜头浇灭,只剩下冰渣。
光线太暗,但他看清楚了。他老伙伴的四只脚——四个轮胎,全都瘪了!软塌塌地趴在了地上!
他甚至不需要再去看旁边的车。那瞬间的、巨大的绝望冲击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捣在他的胸口,让他眼前猛然发黑,一阵窒息的晕眩。完了?所有车……一个不落……都被废掉了!像精心策划好的狩猎,一步步将他们逼入绝境!小林绝望的嘶吼、那些变异的邻居、窗外被抹去的灯火……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成了无法抗拒的狩猎场地图!
一股沉重的、巨大的懊丧和冰冷愤怒还没来得及完全淹没他,后背嵴梁骨那条线骤然绷紧,像有无数根冰针瞬间顺着嵴髓穿刺而上!浑身的汗毛倒竖!黑暗的空气在背后剧烈地扰动、扭曲!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
纯粹的下意识,一种镌刻在血肉中的、面对捕食者利爪时的生物本能,让他朝着车尾的方向猛地一侧身!拧腰的动作带动肩膀向下一沉!
一道撕裂空气的、带着腥臭寒风的乌光贴着他抬起的侧脸和顶起的肩膀破空而至!他肩上那份柔软而真实的重量陡然一轻。
噗——嗤啦!
不是切肉砍骨的闷响,更像是沉重而锐利的铁钩粗暴地撕开了一匹厚重的棉布!声音短促、沉闷,伴随着某种湿润喷溅的微响。
老孟因侧身闪避的动作而踉跄了两步,撞在了冰凉的汽车侧身上。肩上骤然减轻的重负让他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顺势回头,视线仓惶地向下捕捉——在雪佛兰那惨绿反射光勾勒出的轮廓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失去了支点,如同被抛落的布偶,无力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坠落下去——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小沐小小的身体在他的视野里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她身上那件小睡衣,从肩膀到肋下,被斜斜地撕裂开一道巨大而狰狞的裂口。里面瞬间喷涌出的不再是温热的生命光泽,而是如同泼墨般溅洒开的、浓稠的、触目惊心的猩红。那鲜艳刺眼的血花大片地喷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射在灰扑扑的雪佛兰轮胎钢圈上。
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被撕裂开的巨大伤口因为撞击再次向外翻卷,露出里面纠缠的、破碎的筋膜和断裂的白骨茬,如同被胡乱剪开的玩偶内芯。
“爸……” 小沐张了张嘴,气流混合着大量涌出的鲜血从嘴角溢出,在惨绿的光线下泛起一层诡异的暗泡。那个字像是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进无底深渊。那双刚刚还好奇地打量着黑暗的眼睛,残留着一丝纯粹的、巨大的惊愕,随即那瞳孔里最后的光迅速散开、放大,被一片空洞和死寂完全覆盖。小小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松弛,无力地瘫在血泊里。
啪嗒……
一颗梨糖从睡衣口袋里飞出掉落在地上。是和老孟口袋里的那颗糖,一模一样的……
老孟的身体保持着拧身回望的姿势,彻底凝固。他脸上的惊恐还来不及消退,更来不及转化为愤怒或悲伤,像一副被焊死的面具。视线从女儿血肉翻卷的胸腔,移动到那张永远失去了呼吸、凝固着惊愕和不解的小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正在消散的童真面具,看清里面已经熄灭的灵魂。
时间停止,又轰然炸开。心脏从万丈悬崖上跌落,没有尽头地下坠。他听不到自己骤然撕裂的无声嚎叫,喉咙深处仿佛有熔岩翻腾灼烧,从胸腔深处炸裂开来!那是比野兽垂死还要嘶哑的破碎气流声。
就在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几乎要将他彻底撕碎的瞬间,眼角余光骤然捕捉到那个行凶者的身影。
它庞大而畸形的轮廓在离他几步之外的幽暗深处显现,它的身体不规则地凸起,缓缓蠕动,仿佛无数血肉在无规则地聚合重组。最刺目的,是它那条刚刚完成致命一击的右臂末端!那根本不是“手”,而是一截变异扭曲、骨节嶙峋、长过尺余的惨白色骨爪!爪尖正淋漓着温热的鲜血。
那怪物头部微微晃了晃,随即重新锁定了那个僵立的人类。右臂那柄惨白骨刃再次无声抬起,裂开的、非人的口部似乎在喉咙深处酝酿着低沉的、含混的呜咽,准备发动下一次更精准的袭击。
老孟那被血和泪糊住的眼神,在触碰到女儿那被撕裂的、开始不自然地微微抽搐的内脏碎块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最深处彻底断裂了。崩毁的世界被一种更黑暗的愤怒烧穿,冰冷的、纯粹的、如同宇宙星尘般的死寂冻结了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所有的痛苦、崩溃、尖叫、不甘……全部坍缩、凝固、压缩成一种绝对的、纯粹的虚无
他甚至感觉不到恐惧了,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或疲惫。小林的血色视频、女儿胸骨断裂的脆响、口袋中梨糖落进血泊的轻响……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在他灵魂的空洞里碰撞出沉寂的绝对声响。
那柄骨爪抬起的瞬间,成了他行动唯一确认的时间坐标。
握在手里的那个简陋装置冰凉坚硬。那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神经直接楔入大脑。手指的动作快过了濒死神经残留的意识。他拧开白酒的盖子——刺鼻浓烈的气味混着地下停车场腐朽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老孟根本不需要闻,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个血泊中掉落的小小糖果。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一个设定好的杀戮机器。手腕极其小幅地一翻一转,那打开的瓶口精准地倒扣在绑紧的喷枪枪口上方几厘米的位置——这个位置刚好能让倒出的高浓度酒精液体,如同一小股粘稠的瀑布,哗啦一下,完全浇灌在喷枪的金属枪身上,甚至沿着枪体溅射流下,部分洒落在捆绑的喷罐上。
在酒精尚未流尽,瓶子尚倾倒的瞬间——
“噗!”
怪物再次前踏一步,粗壮变形的下肢踏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那只沾满血的巨大骨爪再次如长枪般朝着僵立的身影的脖颈刺来!
就在那森白爪尖带着腥风即将触及皮肤的前一瞬——
老孟的身体动了!
没有闪避。只有迎着爪刃前进!动作幅度不大到极致,快到诡异。整个身体诡异地一矮、一沉、一送,如同一颗蓄满了力的秤砣被释放。他的重心压到最低,身体几乎是擦着怪物那条扬起的、即将挥下的巨大骨爪下方窜了过去!
这短促到只有零点几秒的突进,恰恰是怪物因之前攻击落空而产生微小“滞涩”转换重心、骨爪未及完全落下的短暂空隙!
下一瞬,那只流淌着酒精的燃烧装置已经被他那只沾满了血和泥污的手掌,狠狠地向内塞进!目标不是怪物的胸腹——那里蠕动的血肉和骨爪太过危险!而是它那张刚刚吐出腥臭气息、张开准备再次嘶吼的血盆大口!
那怪物显然没有料到这垂死的猎物竟会主动“投喂”,巨大的、覆盖着黏腻肉块的头颅下意识地晃动了一下,口腔本能地想要闭合,骨爪更是改变方向要从侧面抓向这个敢于侵犯它“领域”的渺小生物!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
就在那只狰狞的骨爪只差毫厘就能撕开老孟皮肉的同时——
“嗤——!”
老孟的拇指在冲撞完成的瞬间便以最大的、甚至是折伤的力度,狠狠压下了手中喷枪侧面那个小小的点火扳机!
一道耀眼刺目的、如同凝固汽油弹爆发般的橘红色烈焰之流!
不是点燃!是凶猛地、带着高压气体喷射巨大冲力的火柱!它在被塞满酒精燃料的口腔里凶猛地喷射而出!怪物那张开的、还在试图撕咬的巨口,瞬间成了最完美的燃烧室!
轰——!哗啦!
无法想象的巨大爆燃!声音短促而恐怖!明亮的火球瞬间在怪物的头部炸开!
滚烫的冲击波和浓烟夹杂着无法形容的皮肉毛发焦糊恶臭猛然扩散!老孟被勐地掀得一个踉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柱子上。碎裂的骨渣、烧焦的肉块噼啪飞溅到他脸上,滚烫灼人!
视野被火光和浓烟短暂遮蔽。透过晃动的、燃烧的浓烟,他看到那怪物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倒退了数步!它颈部以上的部分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如同火山口般不规则地汩汩冒着浓烟和暗红色血肉残渣的腔体!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不断涌出半熔融状物质的破口,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在锅中煎肉般的滋啦作响!失去头颅的巨大躯骸在原地剧烈摇晃抽搐,那骨节嶙峋的巨大右爪疯狂而无意识地挥舞了几下,却因失去了指挥而只划破空气,随后整个庞大的无头身躯如同垮塌的烂泥城堡,轰然向一旁倒去,砸在一辆车的侧门上,发出震耳的金属扭曲呻吟。火还在它残缺的脖子上熊熊燃烧,焦臭味浓得令人窒息。
老孟却已不在原地!他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一毫去看那堆燃烧烂肉的兴趣。在那猛烈的爆炸和气浪冲得他撞向柱子的瞬间,他的视线甚至没有离开地上那小小的身影!
那焦黑冒烟的无头躯骸还在地面抽搐着扭动出死亡的舞步,老孟的身体已经动了。不是踉跄后避,而是如同离弦的箭般冲向女儿跌落的位置!几步的距离仿佛跨越地狱深渊。他双膝重重砸进那粘稠温热的深色血泊里。血浆溅起黏凉的小点,扑在他脸上、脖子上,浓烈的铁锈腥味直冲鼻腔。他顾不上了。眼睛死死盯着咫尺之遥的小沐——那张苍白凝固的小脸,还有……
那被巨大外力斜斜撕裂开的、巨大到近乎将身体分成两半的狰狞伤口边缘……那可怕的断面之内……在那本应属于血肉组织的地方……不再是单纯的破碎肌理……
一些细小的、暗红色的、如同发霉菌丝般的线状物,正从那翻卷的肌肉断茬深处……无声地、极其顽强地……往外钻!它们蠕动着,交织着,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着温热的血液作为养分,以难以理解的速度向上延展、分叉、增生!如同被看不见的诡异力量驱动着生长!那速度肉眼可见!
仅仅是几个心跳的时间,那些血红的丝线已经纠缠成一小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粗糙且不断蠕动着的“红膜”……而那层红膜之下,更深处,一种仿佛在不停搏动、凝聚成形的暗红色肉芽状组织,正在疯狂地向上顶、向四周蔓延!
小沐那苍白的小脸映衬着这地狱般的血肉异生!那曾经盛满童真的眼童,此刻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映着停车场上方那摇曳、惨绿的安全灯幽光,和底下这疯狂滋生的血肉地狱,构成了一幅绝对亵渎的画面!
老孟跪在血泊中,连悲鸣都被堵死了。他想吐,五脏六腑在疯狂抽搐、翻搅,胃酸灼烧着食道。那不是悲痛,那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的亵渎——他最珍视的光,正在滑向他刚刚亲手引爆的那只怪物的同类深渊!他猛地低下头,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女儿身上那片蠕动扩张的诡异血色。
他像被烫伤一般从冰冷粘稠的血泊里弹起。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生理性的剧颤而摇晃了一下,但一种更蛮横、更冰冷的意志强行支撑住了他。
绝不能!让她变成那样!
雪佛兰……已经废了。火光在不远处明灭,舔舐着那堆巨大的怪物残骸。巨大的爆炸带来的光和热,正在这里形成一个短暂的安全岛?这念头像冰水浇头。怪物能被火光吸引,也必然会被刚才那巨大的爆炸和燃烧吸引过来!
时间……不多了!
老孟的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周围的车辆。每一辆都毫无例外地瘫着瘪掉的轮胎。
他拿出口袋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抽出里面的纸巾,并拿了一个平常抽烟用的打火机。
老孟快速将抽出的纸巾搓成长条状,然后快速绕到车辆油箱盖旁。
“啪嗒!” 一声微响。盖子翻开,露出下面黑色的塑料加油口!
老孟把那根沾满血污、的纸条狠狠往加油口里捅!半截塞了进去!
然后,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小林那把昂贵的喷枪早已在他制造爆燃时留在了怪物的口腔里——拇指按住按钮,狠狠按下。
微弱却稳定的小火苗,在昏暗腥臭的车库角落,于他的掌心,幽幽燃起!
他的手指很稳,没有一丝颤抖。火苗轻轻凑近塞在加油口外面那半截染血的纸条末端——
微弱的火舌迅速爬上纸条!
滋啦……几秒内,火焰顺着浸染了油渍的布条表面猛地蹿起!明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老孟的脸。
他松开手。
小小的火焰在纸条上跳跃着,坚定地向下燃烧。如同地狱的信号。
他最后一眼,扫过地上那团被火光照亮、也照亮了它身上那些疯狂增生的暗红丝络的小小身影……如同在告别一个早已消逝的珍贵梦境。他狠狠地扭过头,像挣脱枷锁一样!
老孟像一头被烈火灼伤的孤狼,朝着地上停车场的入口斜坡通道——那里被昏沉的天光映出一点死灰轮廓——猛地发力狂奔!肺部如同风箱般拉动着,吸入冰冷腥臭的空气,呼出的却是炽热到如同火山熔岩的气息。
两条腿压榨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每一步蹬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都带着血肉之躯濒临碎裂的沉重回响。身后的黑暗深处,那布条火焰燃烧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粘稠的恶意。
身后的空间仿佛短暂地凝固了。
轰——隆————!!!
如同地狱之门在身后悍然开启!
仿佛一万个惊雷同时在水泥穹顶之下炸响!震耳欲聋的恐怖爆鸣瞬间撕裂了地下车库的死寂,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滚烫的气流如无形的巨锤猛烈追来!老孟的身体像被一只无形的大脚狠狠蹬了一下,巨大的冲力让他差点向前飞扑出去。视野瞬间被一片吞噬一切的、橘红灼热的火海光芒彻底填满!停车场上方的混凝土顶板似乎都在震颤呻/吟!玻璃破碎的锐鸣、金属被高温烧熔扭曲的恐怖声响、周围的汽车油箱被连锁点燃殉爆的二次轰鸣……无数疯狂的声音汇集成一锅沸腾的、毁灭性的交响!
灼热的暴风狠狠刮过他的脖颈,火星溅落在皮肤上带来微小的刺痛。空气里的氧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又猛地灌回,带着浓烈的焦煳恶臭和金属熔化的刺鼻气息。巨大的热浪在他身后翻腾不休,仿佛一头追逐的火焰恶龙,喷吐着死亡的气息。
他脚步踉跄了几下,靠着那通道口冰冷的墙面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下去,只有剧烈的呛咳撕扯着他的肺叶。他甚至没有回头确认那片焚尽一切的火海是否将那片蠕动增生的血色组织也一并吞噬、净化。他不敢。那画面是炼狱本身。
他不再停顿,用尽最后的气力,冲向那通往地面的、被一层灰白色微弱天光勾勒出的出口坡道。
当寒冷的、弥漫着诡异死寂气息的夜风带着呛人的烟尘味迎面刮在脸上的瞬间,老孟终于冲上了地面。
身后车库出入口的巨口中,浓烟混合着炽烈的火光滚滚涌出,扭曲翻滚直冲天际,将这死寂的夜晚切割开一道刺目的伤痕。城市上空依然被那纯粹的、浓墨般令人窒息的黑夜覆盖,远处曾经灯火辉煌的都市天际线,如今只残余下几点极其微弱、如同将熄烛火的遥远光点,徒劳地映着这片废土。
他的脚步猛地顿在寒冷的夜风里。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地拉扯、嘶鸣,灼烫的空气烧灼着每一次吸入的冰冷气息。爆炸的余音还在耳膜深处嗡嗡回响,震得颅骨发麻。
刚才用尽全力支撑他的那股近乎蛮横的力量,在那冰冷的夜风扑上脸庞的瞬间,如同被抽去了根基的流沙城堡,哗啦一声彻底溃散。
身体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噗通。
他双膝一软,不是跪下,而是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前扑倒,手掌在冰冷粗糙的水泥路面上撑了一下,指尖瞬间被磨破,鲜血蹭在了地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像是引信点燃了最后的炸药库。
“……呜……呃……”
一个如同锈死的齿轮强行转动的哽咽声先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随即像是溃堤的洪水彻底失控。那不再是声音,而是灵魂被磨盘一寸寸碾碎时迸溅出的痛苦尘埃!老孟的身体剧烈地佝偻起来,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个被遗弃的破碎玩偶。肩膀疯狂地、无法自控地颤抖着。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汹涌溢出,顺着染满血污和灰尘的脸颊肆意流淌,冲刷出一道道污浊的痕迹。泪和鼻涕和着嘴里的血污混成一片咸涩滚烫的粘液。
所有的画面在混乱的脑海中炸裂飞溅:早上临别时那飞扑过来的“小炮弹”,口袋里被体温捂得发烫的糖果纸摩擦声,小林视频里那只反折抽搐的“小恐龙”,王大爷冰冷如生锈轴承转动的眼珠……最后凝固在那惨绿灯光下,女儿胸口狰狞绽开的血肉和那些疯狂蠕动的、亵渎生命的暗红丝线……
“不……啊……不……小沐……啊——!!!”
一声嘶哑至极的、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气的绝望嚎叫终于冲破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