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在死寂的黑暗中疾驰,引擎的低吼是这破碎世界里唯一持续的、令人不安的脉动。窗外,扭曲的建筑轮廓如同巨兽的嵴骨,沉默地匍匐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仅有远处天际线残留的几丝微弱光晕,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吸,徒劳地对抗着吞噬一切的墨黑。
车厢内,血腥味、硝烟味、还有老孟身上散发出的绝望的酸腐气,与车内原本洁净的金属机油味混合,酿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末日的气息。
老孟凝固在副驾驶座上。手机里那最后的、撕裂般的惨叫和忙音,像是一把冰锥,不仅刺穿了他的心脏,更将最后一丝支撑着“人”形的外壳彻底捣碎、冰封。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开始翻腾,不是痛苦,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彻底的、对存在本身的厌弃。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颤抖的、沾满女儿和妻子干涸血迹的手上移开,落到了车门内侧。那里,冰冷的金属把手泛着幽微的光。下面,是更简单的机械门锁开关,一个小小的、一扳就能解脱的卡榫。
窗外,黑暗飞速流淌,模糊成一片绝望的灰黑幕布。速度带来的风声,像是无数亡魂在嘶哑地召唤。
够了……真的够了。
这具破烂的、沾满所爱之人鲜血的皮囊,这承载了太多无法承受之痛与恐怖的躯壳,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玻璃碴,刮擦着早已血肉模煳的内里。小沐最后惊愕空洞的眼神,妻子戛然而止的尖叫……它们在他的颅腔内反复撞击、回响,永无止境。
死亡,那扇他曾拼尽全力想要带着女儿逃离的门,此刻竟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宁静的微光。那是唯一的解脱,唯一的净地。
他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抬了起来,颤巍巍地伸向那个门锁开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塑胶的瞬间——
“你想要跳车,我不拦着。但你妻子和女儿的死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像手术刀划开凝固的空气。是晨宇曦。他依旧目视前方,侧脸在仪表盘微光的勾勒下,冷硬如石刻。他甚至没有偏头看老孟一眼。
老孟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穿。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声音,却挤不出一个成型的字。他的眼神在质问,在崩溃,在无声地咆哮。
晨宇曦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之路,他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方向盘的真皮包裹处。
“那些怪物你也看到了,他们的外表与正常人无异。可里面确实,蠕动的活着的血肉。”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你现在打开门,摔碎在路上。你的血肉,你的骨骼,不会归于尘土。它们会成为养料,滋养你刚刚亲眼所见的那种‘东西’。你的神经末梢或许还会残留一点意识,感受着被分解、被同化、成为那蠕动血肉一部分的过程……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用你最后的存在,去喂养撕碎你女儿的怪物?”
老孟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这番话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伸向门锁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勐地缩回,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那点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话语带来的恐怖画面感。
“那……还能……怎么样……” 终于,沙哑破碎的声音从老孟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摩擦的质感,“她们……都没了……我……我为什么还……”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语句支离破碎,无法成形。
“活着。”晨宇曦的回答简短到残酷。
“为……什么?!” 老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濒临彻底疯狂的尖锐,“为什么还要活着?!像你这样……冷血地……活着?!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愤怒和绝望给了他短暂的力量,让他能够嘶吼出来。
就在这时,晨宇曦一直平稳行驶的车子,方向盘毫无征兆地向右微微偏转了一个极小但精准的角度!
嗖——!
一道黑影几乎贴着左侧车窗勐地掠过!速度快得只剩残影!它扑空了,发出一声恼怒的嘶叫,瞬间消失在车后的黑暗里。
晨宇曦的手指甚至没有离开方向盘敲击的节奏,仿佛刚才那规避死亡的本能操作,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这才微微侧过头,那双透过单片眼镜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老孟。
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凝视了无数个类似场景的……洞悉。
“我不需要懂你的痛苦。”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重量,“我只知道,每一个选择活下去的‘为什么’,不是别人给的,甚至不是过去给的。”
他转回头,继续看着前方。车辆碾过一片破碎的路面,轻微颠簸了一下。
“它是你自己,从这片废墟里,亲手刨出来的。”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稳稳地握住方向盘,“也许是为了记住她们原本的样子,笼罩在怪物的阴影下,又有谁会真的一直记的她们呢?在末日,所有人都自顾不暇。”
他的话语顿了顿,窗外一片巨大的、烧得只剩框架的广告牌铁骸掠过,投下短暂扭曲的阴影。
“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哪怕到了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他的声音冷冽如初,却仿佛带上了一种近乎哲学的残酷意味,“……你,依然能够选择,是否扣动扳机,以及,枪口指向何方。”
“活下去,”他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不好”,“然后,你自己去找那个‘为什么’。或者,亲手给它钉上棺材盖。”他朝着车门方向,几不可察地偏了下头,“选择权,从来都在你手里。只是不同的选择,通往不同的终点。”
话音落下,车厢内再次被引擎的轰鸣和车外呼啸的风声填满。
老孟蜷缩在座椅里,晨宇曦的话像冰水,浇灭了他脑海中那点疯狂自毁的火焰,却也让那彻骨的寒冷更加刺骨。他不再看向门锁,只是将脸深深埋进那双沾满血污的手掌里,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崩溃,而是发出了一种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哀鸣般的低沉呜咽。
车辆继续向前,义无反顾地扎进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