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王国 · 圣泉永恒纪元十五 · 盛夏
圣泉宫投下的阴影，在午后的烈日下切割出泾渭分明的凉热界限。石望城的空气被晒得有些粘稠，混合着凌霄花过于甜腻的香气和远处马厩传来的干草味。对于大多数十六岁的少女而言，这是一个属于冰镇蜜果酒、河畔嬉水、以及躲在阴凉廊下分享最新诗集与绯闻的时节。
但对于伊莉雅·薇莉安而言，夏天是另一个形态。
它存在于“月影蛛网”情报体系送来的、用密码写就的边境贸易简报的墨香里；存在于父亲就灰脊山脉矿脉储量提出的、需要她以精准计算回应的考校中；更存在于眼前这场，在薇莉安家别邸“鸢尾庭”的临水凉厅内举行的、看似闲适慵懒的上流贵女茶会上。
凉厅四面垂着浅金色的薄纱，滤过了刺目的阳光，只留下柔和的、为所有事物镀上一层朦胧金边的光晕。穿堂风带着水池的凉意，轻轻拂动纱帘和少女们精心打理的裙摆。空气中漂浮着最高等级的锡兰红茶、现烤司康饼的奶油香，以及不下十种昂贵香水交织而成的、无形却壁垒分明的气息。
伊莉雅坐在主位，并非因为她年纪最长，而是因为她是薇莉安。她穿着一身新裁的晨礼服，料子是来自蔚蓝王朝的“月影纱”，一种在光线下会泛出微妙蓝灰色泽的顶级丝绸，颜色低调，却无声地压过了周围所有喧闹的粉紫鹅黄。裙摆上绣着的银线鸢尾纹样，是唯一彰显身份的装饰，简洁，却不容错辨。
她微微向后靠着藤编椅背，姿态放松，却又像一把收在鞘中的匕首，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天生的优越与克制。她听着税务大臣的女儿兴奋地描述着最新到的东方瓷器的釉色，听着军械库总管的侄女抱怨骑马装束不够衬托腰线，浅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掠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琐碎欲望的。
她的指尖搭在细腻的白瓷杯壁上，没有加入那些关于服饰和娱乐的热烈讨论，只在话题偶尔触及家族事务——比如某家矿山收益、或与奥伦索帝国的某条新商路——时，才会极轻地颔首，或抛出一个简短却切中要害的问题，立刻让那位原本只是想炫耀家世的贵女变得谨慎起来，字斟句酌地回答。
一位刚被引入社交界的小姐，大约是太想融入这个以伊莉雅为核心的小圈子，鼓起勇气将话题引向她，声音带着讨好的雀跃：“伊莉雅小姐，您这身‘月影纱’真是美得不可思议！听说‘云雀坊’新来了几位蔚蓝王朝的绣娘，手艺精湛极了，您最近有去做新裙子吗？丰收节舞会快到了呢。”
茶会瞬间安静了一瞬。几位年长些的贵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近乎怜悯的眼神。
伊莉雅抬起眼，看向那提问的女孩，目光平静无波，既无被打扰的不悦，也无被恭维的欣喜。她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云雀坊’的绣娘，手艺确实尚可。”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用词精准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但她们的图样库，三年未曾有真正值得关注的更新。至于丰收节舞会……”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一个早已有答案的问题。
“着装的意义在于契合场合与身份，而非追逐最新的绣娘或布料。”她继续说道，语气里没有教导的意味，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淡然，“一件衣服，如果不能增强穿着者的气场，反而需要穿着者去费力衬托它，那便是彻底的失败。薇莉安家的人，不做衣架的奴仆。”
她的话像一阵凉风，瞬间吹散了刚才关于时装的所有热烈。那提问的小姐脸颊微微泛红，讷讷不知如何接话，仿佛自己刚刚谈论的是一个多么浅薄可笑的话题。
伊莉雅没有再看她，转而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口吻，对身旁的一位公爵千金道：“说起来，听说令尊最近对灰脊山脉的晶矿很感兴趣？那里的岩层结构特殊，开采成本与风险，恐怕比账面数字要高出三成不止。建议多考虑北坡的旧银矿脉，虽然储量报告保守，但岩层更稳定。”
话题就这样轻巧而不可抗拒地被带回了她所主导的、更“有意义”的领域。
茶会终了，贵女们乘坐着装饰华丽的马车离去，带着或多或少的放松与些微的疲惫——与伊莉雅同处一室，总需要不自觉的紧绷。
凉厅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纱帘的细微声响和池中锦鲤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噗。
伊莉雅独自站在水边，看着水中自己清晰的倒影——那个穿着月影纱、身姿挺拔、面容尚且带着一丝少女青涩，眼神却已冷冽如冰的倒影。
侍女安静地呈上一个来自“云雀坊”的扁长木盒，里面是刚刚送到的、为不久后一场宫廷晚宴准备的礼裙设计图稿和料样。
伊莉雅的手指掠过那些华丽的丝绸和精致的刺绣图样，目光却像是在检阅军队阵列。最终，她的指尖在一块颜色极为深邃、近乎墨黑的丝绒料子上停下，那料子在光线下会隐约透出极细的、如同暗夜星河般的银丝。
“这个。”她吩咐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纹样就用最简单的荆棘缠枝银线，领口不要任何蕾丝或珠宝，锁边用冷锻钢灰色的细丝。其余的，全部去掉。”
“是，小姐。”侍女毫不意外地躬身应下，盖上盒子，无声退下。
伊莉雅再次望向水面。她知道自己很美，也知道如何用服饰将这种美最大化，转化为威仪和力量。她享受最好的衣料，最精湛的剪裁，但这一切于她，从来不是取悦他人或满足虚荣的工具，而是盔甲，是旗帜，是另一种形式的权力语言。
她参加茶会，是为了聆听信息，维持必要的社交脉络，展示存在。她购置华服，是为了在每一个场合都毫无争议地成为视觉与气场的中心，无声地宣告薇莉安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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