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凌晨两点十七分，云眠把最后一盒过期的饭团从货架上取下来。塑料包装在她手指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微弱的抗议。她动作很轻，仿佛害怕吵醒这座沉睡的城市。

"临期商品，过期时间：5月23日23:59。"

她用红色马克笔在标签上写下这行字，然后把饭团放进身后的报废箱。这是她在这家便利店上夜班的第三十七天，也是第三十七次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云眠喜欢这种精确到分钟的程序，就像她喜欢把收银台里的纸币全部按面额和朝向整理得一丝不苟。

便利店的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影子——一个扎着低马尾的瘦削女孩，苍白的脸色在荧光灯下几乎透明。她下意识拉了拉制服袖口，遮住手腕上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上周不小心被关东煮机器烫伤的，但她谁也没告诉，连医药箱都是从员工柜最底层偷偷拿的。

叮咚——

门铃响起时云眠正在给报废箱贴封条。她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屏幕，23号摄像头拍到的画面里，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推开玻璃门。他穿着黑色连帽衫，帽子压得很低，但云眠还是立刻认出了他。

程郁。这是她从店主程奶奶那里偷听到的名字。过去三周里，这个男人总是在凌晨两点到两点半之间出现，买一包薄荷味的清凉糖和一杯关东煮，萝卜和鸡蛋双拼。

"晚上好。"云眠小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和他打招呼。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帽檐下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他微微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径直走向售货柜。云眠注意到他今天走路时右腿有点跛，黑色工装裤上沾着可疑的深色痕迹。

"和昨天一样？"当程郁走到收银台前，云眠鼓起勇气问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扫码枪上的划痕，那是上个店员发脾气时摔的。

程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应答，将一盒薄荷糖放到柜台上。云眠扫码的时候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薄荷和铁锈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三十六元。"她说，目光落在程郁左手露出的绷带上。白色的纱布边缘渗着淡淡的血迹，像是刚换过不久。

程郁用手机付了款，转身去接关东煮。云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连帽衫的帽子内侧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她眨了眨眼，那朵花就不见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您的关东煮。"云眠把纸杯递过去时，故意让指尖碰到了程郁的手背。他的皮肤冰凉，像深夜的便利店玻璃。这个触碰让云眠心跳加速，她迅速缩回手，假装整理收银台上的促销卡片。

程郁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他接过关东煮，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杯套上写了什么，然后推给云眠。

"加热三十秒。"杯套上写着。字迹潦草却有力，最后一笔几乎划破纸面。

云眠抬头时，程郁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的背影融进夜色里，像一滴墨落入水中。玻璃门关上的一瞬间，云眠看到他把那朵白色小花——现在她看清了，是一支洋桔梗——轻轻放在了门口的消防栓上。

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收银台角落，第二次是夹在杂志架里，今天是第三次。云眠不确定这是不是给她的，但每次她都会等交接班后偷偷把花带回家，插在床头的水杯里。

她拿起杯套，翻到背面，发现还有一行小字："伤口要消毒。"

云眠猛地捂住右手手腕，那里被烫伤的地方正在发痒。她确信自己从未在程郁面前露出过这个伤口。

凌晨三点，云眠开始盘点库存。当她蹲在饮料区清点矿泉水时，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声音来自便利店后门的小巷，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还夹杂着压抑的闷哼。

云眠应该按照员工守则按下报警器的，但她鬼使神差地摸到了后门。透过门上的小窗，她看到程郁靠墙坐着，连帽衫的帽子已经摘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正在给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换药，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急救箱。

月光下，云眠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疲惫却锐利的眼睛，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左耳戴着一枚黑色的耳钉。他的动作很熟练，仿佛经常做这种事。

就在云眠犹豫要不要出声时，程郁突然抬头，直直地看向她所在的方向。云眠慌忙蹲下，心跳如雷。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但当她再次偷看时，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地上几滴未干的血迹证明刚才不是幻觉。

回到收银台，云眠发现抽屉里多了一张十元纸币。这不是程郁给的——他明明是用手机支付。云眠仔细回想，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找零时多给了他十块钱。不是失误，而是故意的。她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看到他伤口时的一时冲动。

现在这十块钱回来了，平整地躺在零钱格最上层，像是某种默契的回应。

凌晨四点十八分，云眠完成了所有货架补货。当她走到杂志区整理过期期刊时，发现最新一期的《国家地理》里夹着一张便签纸。纸上画着一朵简笔洋桔梗，下面写着一行字：

"夜班，伤口好得慢。"

云眠把便签纸对折，放进胸前的口袋。那里已经有三张类似的纸条了，每一张都写着看似随意实则关切的话。这是她和程郁之间奇怪的游戏——她多找零钱，他留下花朵和纸条。

天色微亮时，云眠把今天的报废商品装进垃圾袋。她特意留下了那盒过期的饭团，在员工休息室里小口吃着。米粒已经变硬，蛋黄酱的味道有些发酸，但她吃得很认真。这是她今天的第一餐，也可能是最后一餐——如果回家后母亲和继父又因为她的存在而吵架的话。

出门前，云眠从消防栓上取下那支洋桔梗。花瓣上还带着夜露，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她把花别在制服的纽扣孔里，突然发现花茎上缠着一条细小的胶带，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明天见。"

云眠轻轻抚摸这行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想起程郁换药时紧皱的眉头，想起他写在杯套上的提醒，想起那十块钱的往返。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后，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某个人产生了联系，即使他们几乎没说过话。

便利店玻璃映出她的样子——苍白的面容，过大的制服，胸前那朵不合规定的白色花朵。云眠没有把它取下来。她推开门，走进五月的晨光中，第一次觉得，或许某一天，她真的能送给自己一些喜欢的东西。

比如勇气。比如一朵不需要理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