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刺骨的寒意让谢渡沧几乎停滞的心跳骤然复苏。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出混着泥沙的河水,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水流声。
“别出声。”低沉而冷静的声音紧贴着他耳边响起。
是白鹤。
他一只手紧紧箍着谢渡沧的腰,另一只手奋力划水,利用岸边垂柳的阴影和桥墩的掩护,逆着水流迅速远离那片已成炼狱的谢家别院。
谢渡沧闭上眼,父亲染血的身影、母亲可能遭遇的惨状、冲天的火光、仆役的惨嚎……
一幕幕在脑中疯狂翻涌,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那灭顶的悲恸与恐惧。
白鹤察觉了他的颤抖,手臂收得更紧,沉默地承载着他一部分重量,奋力游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的火光和喧嚣彻底被夜幕和距离吞没,白鹤才拖着谢渡沧爬上一处荒芜的河滩。
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倒在芦苇丛中,剧烈地喘息。
夜空中,乌云散去些许,露出几颗疏冷的星子,漠然地俯视着人间惨剧。
谢渡沧瘫软在泥泞中,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几点微光,仿佛魂魄已随那场大火一同燃尽。
一件尚带体温的、仅有些潮气的外袍披到了他身上。
白鹤已迅速拧干了自己中衣的水,重新穿上,正单膝跪在他身旁,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漆黑的旷野和水面。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白鹤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水汽浸润后的沙哑,“他们很快会沿河搜索。”
谢渡沧没有反应,依旧怔怔地望着天空。
白鹤沉默片刻,伸出手,用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腕,热度透过皮肤传来:“公子,活下去。”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锤子,敲碎了谢渡沧眼前的混沌。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蚀骨的悲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清醒。
他看到了白鹤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看到他湿发贴在额角,水珠沿着下颌线滴落,也看到了他肩胛处衣物被划破的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色渗出——那是方才突围时为他挡下的那一刀。
“你受伤了……”谢渡沧的声音干涩嘶哑。
“无碍。”白鹤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皮肉伤。能走吗?”
谢渡沧咬着牙,撑着手臂试图坐起,却因脱力和寒冷又跌了回去。
白鹤伸手稳稳扶住他,将他半架起来。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姑苏地界。”白鹤低声道,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小包,里面是几块被水泡得有些发软的干粮,“先垫一垫,接下来恐怕要日夜兼程。”
谢渡沧接过,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半幅焦黑的画轴硬硬地硌在那里,提醒着他昨夜的真实,也提醒着父亲临终的嘱托。
——别信任何人……长安……去找……
父亲那未说完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这画究竟隐藏着什么,竟为家族招来如此滔天大祸?
去找?
去找谁?
“白鹤,”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决断,“我们去长安。”
白鹤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点头:“是,公子。”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仿佛谢渡沧的任何决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休整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天际已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
白鹤仔细消除了他们停留的痕迹,扶着谢渡沧,再次潜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凭借白鹤对地形地貌的惊人记忆和辨别力,穿梭于荒郊野岭、乡间小径。
白鹤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立刻停下,将谢渡沧护在身后。
途中,他们遇到过一队清晨出城巡查的差役,也曾险些撞见一伙形迹可疑的江湖人,都被白鹤提前察觉,巧妙地避开了。
谢渡沧沉默地跟着,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观察着白鹤的一举一动,这个自幼便在他家、沉默得几乎像影子一样的护卫,此刻展现出的机警、果决、野外生存能力,以及那身绝非普通护院所能有的凌厉武功,都让他感到一丝陌生,却又在绝境中给了他无比坚实的安全感。
天色大亮时,他们已离姑苏城颇远。
白鹤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仔细检查确认安全后,才让谢渡沧进去休息。
洞内阴冷潮湿,但总算暂时脱离了暴露的风险。
白鹤撕下衣摆,熟练地处理自己肩上的伤口,清洗,上药(他随身似乎总带着一些金创药),包扎。
整个过程一声未吭,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谢渡沧靠着冰冷的石壁,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轻声问:“白鹤,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是不是?”
白鹤包扎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
“老爷……早有预感。”白鹤的声音沉闷,“命我无论如何,护公子周全。”
谢渡沧不再问了。
父亲似乎隐瞒了太多事情,而这幅画,就是开启一切灾难和秘密的钥匙。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姑苏的惨剧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他握紧了胸口的画轴,目光穿过山洞的缝隙,望向外面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天涯路远,丹青为引,血仇在肩,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