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余的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几乎耗尽了谢渡沧最后一丝心力。
昔日江南水乡的温润公子,如今面色憔悴,衣衫虽经浆洗却难掩磨损,唯有那双眼睛,在历经剧痛与风霜后,沉淀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坚韧。
白鹤始终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警惕着一切风吹草动,处理掉所有可能追踪的痕迹,寻找食物水源,安排歇脚之处。
他肩上的伤已结痂,动作丝毫未受影响,只是眉眼间的冷峻似乎又深刻了几分。
这一日,风尘仆仆的二人终于望见了巍峨的长安城廓。
夕阳西下,巨大的城墙投下绵长的阴影,城门楼高耸入云,气势恢宏。
车马粼粼,行人如织,喧嚣鼎沸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与姑苏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带着帝国都城的磅礴与压迫感。
谢渡沧站在官道旁,望着“明德门”三个硕大的篆字,神情复杂。
这里是父亲指引的方向,是希望所在,却也可能是更深漩涡的中心。
“公子,”白鹤低声提醒,“进城需路引。”
他们的路引是白鹤早已准备好的,并非谢家身份,而是伪造的商贾之子与仆从的身份,文书上的名字是“谢沧”与“白十九”。
这是逃亡之初白鹤就拿出来的,谢渡沧没有追问来源,此刻更是 容易。
排队入城的队伍很长,守城兵卒查验得颇为仔细。轮到他们时,兵卒打量着谢渡沧文弱的样子和白鹤劲装下隐约的精悍,多盘问了两句籍贯与来长安的目的。
白鹤上前一步,挡在谢渡沧身前半步,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地应对,塞过去一小串铜钱,兵卒这才挥挥手放行。
踏入长安城内,巨大的喧嚣瞬间将二人吞没。
宽阔的朱雀大街笔直通向皇城,两侧坊市林立,店铺鳞次栉比,胡商、士子、百姓、僧侣……
各色人等摩肩接踵。
繁华盛世之景,却让刚刚经历血火的二人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恍惚。
按照父亲模糊的指引和之前暗中查到的信息,他们穿过数条街道,拐入相对清静的崇仁坊,最终在一处门楣并不显赫、甚至有些陈旧的门宅前停下。
门匾上写着“林府”。
谢渡沧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许久,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老门房探出头,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二位找谁?”
“晚生谢渡沧,姑苏人士,特来拜会林世伯,林文渊大人。”谢渡沧按照子侄礼,恭敬道。
“姑苏?谢?”老门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仔细看了看谢渡沧的眉眼,低声道,“二位稍候,容老朽通传。”
门又被关上。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谢渡沧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白鹤静立在他侧后方,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已将周遭环境尽收眼底,包括对面巷口一个看似无意停留的小贩。
约莫一炷香后,侧门再次打开,这次开得大了些。老门房神色凝重且带着几分悲戚,低声道:“谢公子,快请进,老爷在书房等候。”
引着二人穿过简洁的庭院,来到书房外。老门房通报后,里面传来一个略显疲惫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谢渡沧推门而入,白鹤紧随其后,却默契地停在了门口阴影处,如同真正忠诚的仆从。
书房内,一位年约五旬、穿着常服、面容清癯文雅的官员正从书案后站起身,他便是谢父的故交,当朝御史台侍御史林文渊。
他看到谢渡沧,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眼中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悲痛。
“你……你真是渡沧?”林文渊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渡沧眼眶一热,撩起衣摆便要跪下行大礼:“世伯……”
林文渊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阻止他下跪,双手用力抓着他的手臂,仔细看着他的脸,痛声道:“不必多礼!孩子……你……谢家的事,我已听闻些许风声……竟是真的?天妒英才,苍天无眼啊!”他说着,眼中已泛起泪光。
谢渡沧喉头哽咽,强忍着悲意,将家中惨状简单叙述,省略了画轴细节,只道是遭了强人灭门。
林文渊听罢,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明远兄(谢父表字)……我与你父亲同年中举,相交莫逆……怎会遭此横祸!姑苏府报上的文书语焉不详,只说是悍匪所为,我已去信追问……没想到你竟逃了出来……好孩子,苦了你了……”
他哭了片刻,才渐渐止住悲声,用袖子拭了泪,神色变得严肃而警惕,压低了声音:“渡沧,你一路前来,可还顺利?有没有遇到……”
谢渡沧沉默点头。
林文渊脸色更加凝重,叹了口气:“长安……并非世外桃源。那些人既然能做出灭门之事,其势力恐怕超乎想象。你如今到了我这里,暂且安全,但万事需得万分小心。”
他看了一眼门口如松挺立、沉默不语的白鹤,“这位是?”
“是家中护卫,白鹤,一路拼死护我周全。”谢渡沧道。
林文渊对白鹤点了点头,眼中有一丝感激:“壮士辛苦。”他沉吟片刻,对谢渡沧道,“你们先安心住下,好生休养。对外便称是我远房侄儿,前来投奔求学。切莫轻易对外人提及身份和家中之事。”
“谨遵世伯教诲。”谢渡沧躬身应道。
林文渊安排下人带他们去客房休息。房间简洁却干净,一应物品俱全。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连续奔波逃命的紧张感似乎才稍稍缓解。
谢渡沧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长安城渐次亮起的灯火,繁华却陌生。
白鹤检查完房间内外,低声道:“公子,暂且安全。林大人……似无恶意,但亦心存忌惮。”
谢渡沧轻轻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口衣物下那硬硬的画轴轮廓。
长安到了,可父亲那句“别信任何人”犹在耳边。
这条路,才刚起步。
而这座巨大的帝都,又会将他们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