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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内的气氛似乎悄然紧绷了些许。
谢渡沧敏感地察觉到,一些平日里还能说笑几句的同僚,如今见了他,目光都有些闪烁,交谈也止于公务。
周大人依旧会分派任务给他,甚至将一些更为紧要的文书交由他誊写整理,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审视的意味愈发浓重。
谢渡沧心知肚明,这是周大人的试探,也是他身处漩涡中心的必然。
他越发谨言慎行,将所有的情绪与探究欲望死死压在心底,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飞速记忆着那些可能与前朝旧案、与高崇俭相关的蛛丝马迹。
就在他于泰和旧案的卷宗瀚海中艰难跋涉时,又一桩案子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这次死的是一位老玉匠,姓胡,在东南城的陋巷中经营着一间不起眼的玉器铺子。
发现时,他已气绝多日,尸体蜷缩在冰冷的工作台下,手中紧紧攥着一件未完成的玉雕——一枚玲珑剔透、内里嵌套了数层的鬼工球。
死因并非外伤或中毒,而是惊惧过度,引发的心脉断裂。
京兆府的初步结论是,老玉匠年迈体衰,可能夜间劳作时突发恶疾,或是被什么骇异之物惊吓而死。
但因现场有几件颇为珍贵的玉料不翼而飞,且那鬼工球技艺精湛,非寻常匠人所能为,故移交大理寺复核。
周大人再次点名让谢渡沧随行。
踏入那间阴暗潮湿、弥漫着玉石粉尘和霉味的铺子,谢渡沧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死者手中那枚鬼工球上。
玉石莹润,雕工繁复到令人惊叹,层层套叠的玉球皆可转动,内里还隐约刻有更细微的纹路。
然而,吸引他注意的并非这巧夺天工的技艺,而是那玉球的材质——并非常见的白玉或青玉,而是一种极其罕有的、底色青灰,却隐隐透出类似孔雀尾羽光泽的异种玉石。
其光泽质感,竟与瀚云斋命案中出现的“孔雀石青”有几分神似!
又是这种非同寻常的材质!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现场。
铺子狭小,陈设简陋,但工作台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工具摆放井然有序,与老玉匠贫寒的处境似乎有些不符。
丢失的几块玉料,据邻里说,是胡老头珍藏多年、轻易不肯示人的宝贝。
“惊吓致死?”周大人查看了尸体,眉头微蹙,“可曾查到是何物惊吓?”
京兆府的捕快摇头:“回大人,邻里都说胡老头性子孤拐,少与人来往,近日也未听闻有何异常。铺子里外都查过了,并无蛇虫猛兽侵入的痕迹。”
谢渡沧蹲下身,仔细查看老玉匠紧握鬼工球的手指,发现其指甲缝里除了玉粉,还有一些极细微的、深蓝色的丝线纤维。
他又注意到,工作台下方靠近墙角的地面上,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擦痕,像是某种重物被拖拽过的痕迹,但痕迹很浅,几乎被日常的灰尘覆盖。
“大人,”谢渡沧起身,声音平静,“死者指甲内有深蓝色丝线纤维,并非其自身衣物所有。地面有浅淡拖痕,指向后门方向。此外”
他指了指那枚鬼工球,“此玉料非凡品,雕工更是登峰造极,以胡匠人的处境和年岁,拥有并雕刻此物,本身便值得深究。”
周大人目光一凝,示意捕快:“仔细搜查后门附近,询问近日可有人见过身着深蓝衣物、形迹可疑者出入。将这鬼工球带回寺内,找玉器匠人辨认材质与工艺。”
吩咐完毕,他看向谢渡沧,眼神复杂:“你总能注意到旁人忽略之处。”
谢渡沧谦恭低头:“大人谬赞,下官只是尽本分。”
回寺的马车上,周大人闭目养神,忽然开口,似是无意:“谢评事,你入寺时日虽短,经手的案子却都颇为曲折。瀚云斋的‘孔雀石青’,此番胡匠人的‘鬼工球’,皆非俗物。你对此,可有联想?”
谢渡沧心中警铃大作,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
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大人,下官以为,两案虽表象不同,一为利刃加身,一为惊惧暴卒,但核心似乎都围绕某种‘特殊之物’。此等物品,往往牵连甚广,背后恐有隐情。下官见识浅薄,不敢妄加揣测,只愿循证追查,厘清真相。”
周大人睁开眼,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末了,只淡淡道:“嗯,循证追查,是好习惯。记住你今日之言。”
马车内重回寂静。
谢渡沧却能感觉到,周大人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他知道,自己方才的回答,勉强过关,但也彻底将自己放在了周大人(或许还有其背后势力)的密切注视之下。
散值后,茶肆中。
谢渡沧指尖蘸水,在桌面写下“鬼工球”、“异玉”、“深蓝丝”、“惊吓”几个词。
白鹤目光扫过,低语:“高崇俭门下清客,近日常着深蓝锦袍。胡匠人铺子后巷,前夜有马车停留,车痕深重,与拖痕方向吻合。”
消息得到了交叉印证!
谢渡沧的心沉了下去。
鬼工球、异玉、深蓝色丝线、高府的马车……线索再次诡异地指向了兵部尚书高崇俭!
胡匠人是被灭口吗?
因为他雕刻了那枚可能蕴含某种秘密的鬼工球?还是因为他知晓那异种玉料的来源?
瀚云斋的孔雀石青,胡匠人的异玉鬼工球,还有谢家那幅可能用了孔雀石青的《江山雪霁图》……这些非同寻常的材料,似乎都指向同一个隐秘的源头,而高崇俭,很可能就是掌控这个源头,或者与之有极深渊源的人!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入口,每一条岔路都可能通往致命的陷阱,而迷宫的中央,盘踞着一条他几乎无法撼动的巨蟒。
他写下两个字,笔触凝重:
“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