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内空气凝滞，唯有尘埃在从高窗透入的光柱中无声飞舞。周大人站在门口，身形挡住了大半光线，阴影投在谢渡沧身前的案卷上。
谢渡沧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跳出胸腔，但他强行压下了所有情绪，面上只余下属见到上司时应有的恭谨与一丝恰到好处的专注。
他站起身，垂首回道：“回大人，下官正在梳理泰和年间内库流失案的卷宗，清单所列珍宝甚多，脉络繁杂，尚需时日仔细厘清。”
他并未提及《江山雪霁图》，更未露出半分异样。
周大人的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顶停留片刻，又扫过他面前摊开的、记录着书画清单的那一页，语气听不出喜怒：“嗯，此案年深日久，牵扯前朝旧事，记录多有含糊之处。你整理时，若有不明，或觉蹊跷之处，可随时记下，报与我知。”
“是，下官明白。”谢渡沧应道。
周大人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库房，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渐渐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谢渡沧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周大人方才的话，是例行公事的嘱咐，还是意有所指的提醒？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停留在《江山雪霁图》记录上的目光？
无论如何，周大人的出现都像一声警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刀锋之上。
他必须更加小心，不能放过任何线索，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重新坐下，定了定神，继续翻阅卷宗。除了那份流失清单，他还找到了几份当年大理寺追查此案时的问询记录和零星报告。
其中一份残破的笔录中提到，曾有人匿名举报，称在城南某处见过疑似内流出的珍宝交易，但后续追查却不了了之，记录上只潦草地写着“查无实据，线索中断”。
另一份则提及，当时负责督办此案的一位前朝老宦官，在城破后不久便“意外”坠井身亡。
所有的线索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掐断。
谢渡沧将《江山雪霁图》及其相关记录、那几份中断的线索、以及老宦官之死都默默记在心里，并未在整理文书上做任何特殊标记。
他按照要求，将卷宗分门别类，誊写摘要，过程严谨得无可挑剔。
接下来的几日，他白天在丙字库房整理泰和旧案，晚上回到林府，则将自己锁在房中，凭借记忆将白日所见的要点、人名、疑点一一默写下来，与那半幅残画、瀚云斋的孔雀石青线索相互印证。
他发现，那批流失的书画中，除了《江山雪霁图》，还有几幅前朝画圣的其他作品，以及大量使用了“孔雀石青”等珍贵矿物的宫廷画作。
而瀚云斋店主陈望拥有的那一小块孔雀石青，其来源极有可能与这批流失的宫廷画料有关。
陈望，一个书铺老板，是如何得到这等宫廷御用之物的？
他是因为知晓这批料的来历，还是因为接触了与之相关的什么人，才招致杀身之祸？
散值后，在茶肆与白鹤短暂的碰面中，谢渡沧无法携带任何纸张，只能凭借记忆，低声将几个关键人名和地点告知白鹤：“前朝内库、泰和年间、城南黑市、坠井宦官……查流向，小心。”
白鹤默记于心，只回了一个字：“诺。”
夜色成了白鹤最好的掩护。
他如同真正的暗夜行者，根据谢渡沧提供的零碎信息，开始在外围进行更危险的探查。
他避开官府的耳目，潜入城南鱼龙混杂的暗巷，寻找可能知晓当年旧事的地头蛇或黑市商人；他也曾远眺那些可能与旧案有关的、如今已改换门庭的府邸，记下往来人员。
数日后，白鹤带回了一个模糊但至关重要的消息：当年那批前朝内库流失之物，明面上查无所踪，但暗地里，似乎有一部分经由某些隐秘渠道，流入了当时几位手握实权、且在改朝换代中迅速倒向新朝的官员手中。而其中，可能就包括如今位高权重、圣眷正隆的……兵部尚书，高崇俭。
高崇俭！
这个名字让谢渡沧心头剧震。
此人乃是当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掌管兵部，权势滔天。若谢家灭门、瀚云斋命案真的与那批前朝流失珍宝有关，而高崇俭又牵扯其中的话……
案件的层级，瞬间拔高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程度。对手不再只是隐藏在暗处的杀手，更是盘踞在朝堂高位的庞然大物。
“消息来源可靠吗？”谢渡沧声音干涩。
“三教九流，口耳相传，无法证实。”白鹤声音低沉，“但指向明确。高府近日守卫外松内紧，似有异动。”
谢渡沧沉默良久。
线索如同幽暗水底泛起的青鳞，隐约勾勒出巨兽的轮廓，却难以窥其全貌，更不知其何时会暴起噬人。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仿佛整个长安城的阴影都向他压来。
但他不能退缩。
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谢家上下枉死的冤魂，还有那卷承载了无数秘密的丹青，都在推着他，必须向前。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坚定取代。
“继续查，小心高府。重点查……高崇俭在泰和末年至新朝初立那段时期的履历和人际往来。”
水已越来越深，暗流汹涌。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更谨慎地布棋。
这场博弈，他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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