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文物局的修复窑前,青烟缓缓升腾,如同三十八年的岁月都被揉进了这一缕细烟中。林远的手指攥着那枚沾血的瓷片,掌心还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温度。专家的声音在耳畔低沉回荡:“元青花中的极品,苏麻离青的色泽百年未褪,缺口处胎质细腻如凝脂。”瓷片的裂痕映着光,像一条静止的河流,无声诉说着什么。
“锔瓷讲究金缮留痕。”父亲沙哑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起,仿佛近在咫尺。老人临终前颤抖地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套金箔和锔钉,这些物件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备好。他的语气透着少见的认真,“就像你六岁那年打碎的斗笠碗,裂缝里的虹彩,哪里是瑕疵?那是岁月的馈赠。”
病房里,监护仪的滴答声越来越慢,像是被时间拉长的叹息。父亲的手突然用力抓住林远的手腕,指尖的指甲嵌进皮肤,留下几道沁出血珠的浅痕。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床头柜上的古籍画册。林远慌忙翻开,一页插图映入眼帘——明代官窑学徒正用手揉捏泥坯,旁边的小字注解说:“泥料需经三年陈腐,火气尽消方能成器。”
“其实……”父亲嘴唇微动,声音虚弱得像轻飘飘的羽毛,“最好的瓷土要窖藏整整十八年零四十八天,这样烧出来的瓷器……才能经得起时光的敲打……”说到这里,他浑浊的目光忽然一亮,像是回到了年轻时的某段岁月。“097……梅瓶碎片的编号……还有……地下室暗格第三层……”
刺耳的警报声猛然划破空气,父亲的手无力垂下,嘴唇微微张合,最后一句话没能发出声,但林远分明看懂了他的口型:“对不起。”窗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棵百年的玉兰树应声倒地,洁白的花瓣飞舞盘旋,宛如梅瓶上挣脱束缚的缠枝莲,生生不息。
地下室暗格第三层的角落里,林远找到了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皮盒。盒内装着一叠泛黄的鉴定报告,纸页散发出一股陈旧的霉味。报告的日期赫然写着1987年7月14日,结论却让他心头一震:“送检元青花梅瓶为民国仿品,真品特征与馆藏记录不符,建议重新核查。”落款盖着滨城博物馆的公章,馆长的签名工整而清晰。
原来,父亲用了三十八年扮演逃犯的角色,用一次次自残对抗遗忘,只为守护那些被人误解为赝品的真瓷碎片。而那件真正的赝品,早已在当年被悄然调包,消失在黑市之中,成为某些人攫取暴利的工具。父亲的背影,仿佛又一次浮现在林远眼前,带着深深的歉意与执念,湮没在岁月的烟尘里。
暮色漫过修复窑时,林远终于读懂父亲最后的口型。那些藏在金缮纹路里的歉意,不是为逃亡的人生,而是为没能更早教会他——有些伤口必须暴露在光下,才能让真相如金箔般熠熠生辉。他摸出铁皮盒里的最后物件:一枚刻着"097"的铜钥匙,钥匙链上挂着半片碎瓷,釉面的缠枝莲正穿过时光的裂缝,在暮色中重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