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蹲在东院青石板上,拇指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算筹上的刻痕,发出细微的“嗤嗤”声。那粗糙的纹路,是他十二岁时用碎瓷片在竹筹上划出的商路标记。二十年光阴流转,竹筹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发亮,可那道道刻痕却深如刀凿,倔强地留在那里。
"哗啦——"
一大桶馊臭的泔水兜头泼下,溅起细密的水花。陈砚下意识低下头,手中的算筹“叮叮当当”散落一地,滚进浑浊的浆水里。
"赘婿大人擦什么呢?"二房家丁王三踢开他半湿的青衫下摆,拖长了声音嘲弄道,"擦你那破竹片?侯爷都死三年了,还当自己是老东西跟前的红人?"
泥水中的陈砚纹丝不动。记忆中,三年前老侯爷咽气时拽着他的手,血沫子染红了算筹:“昭儿...撑不住侯府的。你用商路养军...记着,算筹不是算盘珠子,是刀。”
他缓缓弯下腰,指尖蹭过竹筹上的泥污,“玉门关-甘州-三河镇”的刻痕逐渐清晰。王三不耐烦地踹了他后腰一脚:"装什么哑巴?苏二公子说了,今日不把东院茅厕刷干净,你那克妻的命,怕是要克到少夫人头上!"
陈砚喉结微动。三年前苏昭坠马,是他用算筹量出悬崖高度,用商队的藤条编了软梯;是他算出坠马点到医馆的最快路线,背了苏昭三十里山路。可苏昭醒后第一句话是"谁准你碰我",老侯爷咽气后,二房就开始嚼舌根——赘婿命硬,克死老侯爷,早晚克死嫡女。
正厅骤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陈砚抬头,看见苏昭提着剑冲过去,玄色裙角带起一阵劲风。她腰间的定北侯腰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北境军报!"门房的声音都在发颤,"边军参本说侯府私运粮草给北戎,物证...物证就在正厅!"
陈砚蹭地站起来。算筹还沾着泔水,他随手往怀里一塞,快步跑了过去。
正厅里,苏明远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脚边散着几摞账本。苏昭的剑抵着他喉结,剑尖渗出血珠:"谁动了我的账?"
"嫡姐急什么?"苏明远扯了扯被剑尖划破的衣领,冷笑一声,"你那账本里夹着军需单据,从甘州到三河镇的运粮记录——北戎的粮仓可就在三河镇。"他突然笑了,"还是说...定北侯府的嫡女,早和北戎勾搭上了?"
苏昭的剑又压进去半寸。陈砚看着她攥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在瞥见账本封皮时,瞳孔猛地收缩——那不是她每日核对的"边贸商路图",封皮颜色浅了三分。
"我来收拾。"陈砚挤上前,弯腰捡账本。苏明远的靴子碾住他手背:"废物也配碰侯府账册?"陈砚抿着唇,任他碾得指节发白,余光扫过被撕碎的残页——"走私""西线""粮车三百"几个字沾着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苏昭突然收剑。她甩袖时带翻了案几,陈砚借着捡笔的动作,把半张碎页悄悄塞进袖口。
等正厅只剩他和满地狼藉时,他取出算筹,在桌角摆开数字:北境军报说缺粮五千石,碎页上的"粮车三百",每车装粮十七石——三百乘十七正是五千一百石。和三年前商队失踪的粮数分毫不差。
"陈公子。"窗外传来春桃细若蚊蝇的声音,"少夫人让我给您带句话。"她塞来半块蜜饯,里面裹着纸条:"速查西线商队旧账"。
陈砚捏着纸条,发现边缘的墨迹发暗,和碎页上的血字晕染方式如出一辙。他忽然明白了苏昭为什么总对他冷着脸。三年前她醒来说"谁准你碰我",是怕二房注意到他会算筹;她总在他被羞辱时转身就走,是怕多看一眼,二房就会把他当棋子;那些被她“不小心”打翻的茶盏,泼湿的账本,都是在替他销毁可能被揪住的把柄。
"找着了!"
苏明远踹门的声音震得房梁落灰。他身后跟着四个举着火把的家丁:"好个废物,还想偷账本顶罪?"陈砚刚要把算筹藏进怀里,苏明远已经抄起案几上的镇纸砸了过来。
算筹“噼啪”碎了一地,一块刻着"死亡商道"的竹片扎进陈砚掌心。
"你以为老东西的破竹片能救你?"苏明远蹲下来,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撞,"明日早朝,皇上就要拿侯府开刀——"
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陈砚盯着苏明远的靴底,那上面沾着半片染血的商路图,纹路歪歪扭扭,和他幼年跟随父亲走过的那条“遇沙暴必亡”的死亡商道分支,一模一样。
"拖出去。"苏明远甩了甩袖子,"明儿让他跪在午门,给侯府谢罪。"
被家丁拖着的陈砚盯着青石板上的算筹碎片,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苏昭的密令墨迹和血书相同,苏明远的靴底有死亡商道,老侯爷的“以商养军”,三年前的商队失踪...所有线索在脑海中交织成一把利刃。
月上柳梢时,陈砚蹲在茅房里,用碎瓷片割开手腕。鲜血滴在青砖缝里,他默默数着更漏,等待巡夜的家丁走远。东院后墙有棵老槐树,他小时候爬过比这更高的墙——
"陈公子。"春桃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手里攥着一个布包,"少夫人让我给您带的,算筹。"她打开布包,二十根油亮的竹筹静静躺着,上面刻着“玉门关-甘州-三河镇”的标记,和他小时候用的那一套,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