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蓬莱岛的雾总带着三分咸湿,像被揉碎的海絮,黏在花轿朱红的窗棂上,将窗外流动的青蓝色天穹晕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花朝坐在轿内,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布料上绣的缠枝莲被她攥得变了形。
轿身随着云海的节奏轻轻颠簸,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心上——她要去虎族了,替那位从小就被凤族捧在手心的姐姐,完成这场早被写好的婚事。
她是凤族多年前领养的孤灵,没人知道她的本体是什么,只知道她没有“道”,连最基础的灵力都生不出,在遍地是流光溢彩的凤族里,活像只误入锦缎堆的灰雀。
族里的琉璃灯永远亮得晃眼,长辈们提起姐姐时眼底的笑意能溢出来,同龄的妖怪会围着姐姐看她展开鎏金的羽翼,可没人会多看她一眼。
沉默是常态,偶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带着若有似无的轻视。
此刻离凤族越来越远,她该忐忑,该不舍,可胸腔里翻涌的,竟是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逃吧,哪怕逃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也好过留在那个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牢笼里。
轿身忽然停稳,外面传来虎族侍从恭敬的通报声:
“少主,凤族送亲的队伍到了。”
二、
红盖头被轻轻挑起的瞬间,暖融融的光涌了进来,她先看见的,是一双金色的重瞳。
那瞳孔像盛着碎掉的日光,明明藏着掩不住的疲惫,眼尾还泛着淡淡的青,却努力弯起,漾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卿不必如此拘谨……咳咳……”
对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的沙哑,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墨发用白玉冠束起,发梢垂着几缕不听话的银丝,衬得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愈发清俊。
她微微俯身,递来一杯温茶,指尖触碰到杯沿时,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
“做自己就好……以后,浩然天下,就是你的家。”
花朝愣住了。
她原以为这场父母之命的婚事,不过是又一场被安排的交易,却没料到她的夫君——虎族少主酒歌,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酒歌知道她怕生,便从不勉强她见虎族的族人;知道她喜欢院里的海棠,便让人每日清晨采新鲜的花瓣铺在她的窗前;哪怕自己被政务和病痛缠得脱不开身,也会记得在她睡前,亲自送来一碗安神的汤药。
花朝渐渐不再躲着她,会坐在酒歌的书房里,看她低头处理卷宗。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身上,将她发间的银丝染成浅金,连眉间的褶皱,都显得温柔起来。
她开始偷偷想,或许这场替嫁,并不是什么坏事。
三、
变故是在一个暴雨夜来临的。
几道黑影破窗而入,剑尖泛着淬毒的冷光,直逼酒歌而去。
花朝没有“道”,连普通人的力气都不如,只能眼睁睁看着刺客的剑刺向那个总对她温和笑的人。
可下一秒,酒歌猛地转身,金色的重瞳在黑暗里骤然亮起,竟生生用手臂挡在了她身前。
“噗——”鲜血溅在花朝的衣襟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酒歌踉跄着后退,一口血吐在青石板上,染红了她玄色的衣摆。刺客见状,竟调转剑尖,朝着毫无反抗之力的花朝刺来。
花朝吓得浑身僵硬,却看见酒歌再次动了——她的重瞳飞速转动,周身泛起淡淡的金光,可那光芒越盛,她的脸色就越苍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力。
刺客被震退,仓皇逃走。
花朝扑过去扶住酒歌,声音里满是哭腔: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不管我的!”
酒歌靠在她怀里,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却还是抬手,用沾了血的指尖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我说过……这里是你的家,我不会让你受伤。”
后来她才知道,酒歌的“道”是“牺牲”——以损耗自身精气神为代价,换取拯救他人的力量。
这也是她常年久病的原因。
酒歌还告诉她,她的母亲道是“取舍”,当年为了救体弱的她,母亲舍弃了自己的性命;父亲将她养到能接手虎族事务的年纪,也追随母亲而去。
小小的酒歌,就这样一个人撑起了早已衰败的虎族,明明只要放手就能解脱,却偏要拼尽全力,护住族里的每一个人。
“醒醒啊,酒歌,”花朝夜里守在她床边,轻轻抚摸着她苍白的脸颊,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你这样好的人,怎么能为了我而死呢?”
也是那时,她才从虎族老仆的口中,知道了姐姐不愿嫁的真相。
不是有了心上人,只是嫌弃虎族早已落魄,不愿屈就这门掉价的婚事。
花朝想起酒歌明明身处困境,却仍温柔待她的模样,心里又酸又疼。
她开始仔细打量这位夫君:明明才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眉头却总皱着,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悲悯,玉树临风的身姿总因为病痛显得有些单薄,金色的重瞳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沉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在她怕黑时,陪她坐在庭院里看星星;会在她笨拙地学做点心时,笑着吃下烤焦的糕点;会在她提起凤族时,轻轻拍着她的背说
“以后有我”。
四、
情愫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悄悄滋生。
那天酒歌的身体稍好,两人沿着浩然天下的回廊散步,院中的海棠开得正好,花瓣落在酒歌的发间。花朝忽然停下脚步,轻声说:
“酒歌,我爱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酒歌愣住了,随即笑了。
——那是花朝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样舒展,金色的重瞳里盛着星光,连眉间的疲惫都淡了些。
她伸手,轻轻握住花朝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熟悉的微凉:
“我也是,朝朝。”
五、
互通心意的第二天清晨,花朝是在一阵陌生的沉重感里醒来的。
她抬手,看见的却是一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那是酒歌的手。而床边,“花朝”正揉着眼睛坐起来。
两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花朝套着酒歌的身体,兴奋地跑到镜前,看着镜中玄衣白发的模样,忍不住对着自己的脸捏了捏,还凭着身高优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可这份兴奋很快就被政务压得喘不过气。
当花朝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听着族老们汇报的繁杂事务,只觉得头都要炸了。最后还是酒歌顶着她的身体,耐着性子帮她梳理清楚。
夜里,花朝卸了酒歌的发冠,让那缕银丝垂落在肩头,然后轻轻靠在“自己”的怀里,闻着熟悉的、淡淡的药香,忽然觉得无比安心。
她想,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六、
可命运偏要给她最残忍的一击。
再次醒来时,花朝是被怀里的冰凉惊醒的。她低头,看见“花朝”躺在她怀里,胸口插着一把泛着黑气的剑——那是虎族的镇族之剑,不归。
鲜血浸透了杏色的裙摆,像极了院中秋日凋零的海棠。而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不归的剑柄。
记忆像潮水般骤然涌入脑海——是凤族,是凤族早就盯上了虎族的权势,在她的灵魂里种下了“噬魂咒”。
这咒印会在她与爱人互通心意时触发,先交换灵魂,再操控她的身体,杀死寄宿在她身体里的酒歌。
她们的相遇是被控制的,她们的心意是被算计的,连这场灵魂互换,都是咒印的一部分。
“不……不是我……”
花朝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怀里人的脸,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她的爱人,那个总对她温和笑的人,那个说要给她一个家的人,死在了她的手里,死在了她的身体里。
“朝朝……”忽然,怀里的人轻轻动了动,微弱的声音带着血沫,“别难过……”是酒歌的声音,从“花朝”的嘴里传出来。
她还没彻底消散,她还能听见她的心声。
“我们的家……交给你了……”酒歌的声音越来越轻,金色的重瞳渐渐失去了光彩,“对……不……起……”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怀里的身体彻底没了气息。
花朝抱着“自己”,坐在满室海棠花瓣里,哭到失声。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像是在为这场荒唐的悲剧哀悼。
七、
从那天起,虎族的少主好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的酒歌虽然沉默,却会对族人温和地笑,会在庭院里看海棠,会陪花朝说话。
可现在的“酒歌”,脸上再也没了笑容,整日穿着玄色的衣袍,在浩然天下的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处理政务时冷得像块冰,练功时更是拼得不要命。
她用最快的速度理清了虎族的事务,然后带着虎族的兵力,直逼凤族。
凤族的反抗很惨烈,可在“酒歌”近乎疯狂的攻势下,终究还是败了。她的“父亲母亲”死在乱军之中,那位从不屑于看她一眼的“姐姐”,在被擒后咽了气。
花朝站在凤族的废墟里,没有丝毫快意,只觉得空落落的。
直到她在凤族的禁地,遇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老婆子看见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哈哈哈,鸠占鹊巢!大道将废!”
花朝愣住了。
原来她不是孤灵,她是凤族真正的少主;原来她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可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爱人死了,她的家没了,连她自己,都没了自己的样子。
她该笑吗?
笑着这场荒唐的命运?
她该哭吗?
哭着这段被算计好的缘分?
八、
日子一天天过去,花朝依旧穿着玄色的衣袍,打理着虎族的事务。
直到三年后,虎族的天命终于再次降生——一个带着金色重瞳的婴孩,在浩然天下的海棠院里啼哭出声。
花朝抱着那个婴孩,看着他酷似酒歌的眉眼,终于卸下了肩上的担子。
她开始游山玩水,去了酒歌曾经提过的每一个地方。她会在清晨采一朵海棠,别在发间;会在夜里坐在庭院里,看着星星说话;会对着镜子,模仿酒歌的样子皱眉,模仿她的语气说话。
她不敢寻死,因为这具身体是酒歌的,她舍不得伤害;她也不敢忘记,因为爱从来都是真的。
春日的海棠又开了,漫山遍野的粉色,像极了她们初遇时的光景。
花朝坐在花间,举起酒杯,对着空无一人的身边轻声说:
“酒歌,你看,这花又开了。我们说好的,要一起醉在花间呢。”
风穿过花丛,带着淡淡的花香,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阳光落在她的发间,那缕银丝在光下泛着浅金,恍惚间,竟与记忆里那个温和笑着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她们依旧醉于花间,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