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慕晓葵,名字里的“葵”字是奶奶取的。
她总说向日葵好,跟着太阳转,永远心里敞亮。
可我心里那点光亮,在被一群孩子围在晒谷场时,早就被踩碎成泥了。
那时候我还是留守儿童,跟着奶奶住在乡下。
村口的晒谷场是我每天放学的噩梦。
一群半大的孩子会手拉手围成圈,拍着手唱
“小结巴,嗑瓜子,磕不出,哭鼻子——”
他们的声音像麻雀一样聒噪,我攥着书包带的手沁出冷汗,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书包侧袋里永远装着一朵晒干的向日葵。
那是奶奶在屋后种的,她说花盘枯了也有用,能当零食嗑。
我被围住时就死死捏着那朵干花,花瓣早就掉光了,花盘边缘的硬壳硌得手心生疼。
二、
远处李家婶子家的烟囱正冒炊烟,淡青色的烟圈慢悠悠飘向天空,我盯着那烟圈,数到第三十七个的时候,奶奶总会拄着拐杖喊我的名字。
“小葵——回家吃红薯粥喽——”
奶奶的声音有点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那群孩子一哄而散,我撒腿往家跑,跑到奶奶跟前时,手里的干向日葵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
奶奶从不问我为什么哭,只是用围裙擦去我脸上的泥,把温热的红薯粥端给我,粥碗边总摆着一小碟炒瓜子,是她用晒干的向日葵籽炒的。
十二岁那年秋天,奶奶走了。
她躺在床上,呼吸像风中残烛,却还拉着我的手
“我们小葵啊……最聪明了。”
我张着嘴想喊“奶奶”,可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最后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朵盛开过的向日葵。
三、
她走后,我把屋里所有向日葵籽都收进铁皮盒,埋在她种向日葵的地方。
父母来接我进城那天,我背着书包站在老屋门口,看见那片空地上冒出几株嫩芽,怯生生地朝着太阳的方向。
城里的初中很大,教学楼是亮闪闪的白色,走廊里永远有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发现这里的好处是没人知道我结巴——因为我几乎不说话。
班主任调座位时问我想坐哪里,我指了指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里能看见楼下的花坛。
我的生活变成了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厕所。
食堂的阿姨总给我打很多青菜,大概是看我总是一个人。
我把习题册翻得卷了边,成绩单上的红色分数成了唯一能让父母对我笑的东西。
他们很少回家,冰箱里永远塞满速冻饺子。
我的房间里有一盆向日葵,是我从乡下带来的种子种的,它长得很慢,叶子总是蔫蔫的。
四、
第一次月考的英语试卷发下来时,我盯着听力部分的红叉,突然就哭了。
眼泪砸在试卷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我想起奶奶炒瓜子的香味,想起父母看到成绩单时皱起的眉头,想起走廊里同学说“那个新来的总是独来独往”。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我的向日葵又黄了一片叶子。
五、
重新排位那天,我抱着书包缩在角落,看着同学们互相打听新同桌。
直到一个穿着粉色卫衣的女生蹦到我面前,马尾辫上的蝴蝶结晃来晃去
“同学,这里没人吧?”
她不等我回答就坐下了,课桌被她的书包撞得晃了晃。我偷偷抬眼看她,她的名字牌上写着“陶沐阳”,阳光的阳。
第二次英语小测,我的听力还是一塌糊涂。
下课铃响时,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假装自己在睡觉,肩膀却止不住地抖。
忽然有只温热的手轻轻拍我的背,我抬起头,看见陶沐阳递来一张纸巾,她手里还捏着个小东西——是株布艺向日葵,黄色的花瓣缝得歪歪扭扭,却很鲜亮。
“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像春天的风
“或许你可以重新交一个朋友开始——比如我。”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我……”,她却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你可以叫我夭夭,‘陶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夭。”
她把那株布艺向日葵塞到我手里
“好不好,小葵——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我们一起进步”
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透过窗户落在我的课桌上,布艺向日葵的花瓣被照得发亮。我摸了摸窗台上的向日葵,发现它悄悄抽出了新叶。
六、
夭夭是个话很多的人。
早读时她会偷偷跟我讲昨晚看的动画片,午休时拉着我去食堂排队,放学时非要等我收拾好书包才一起走。一开始我总怕自己结巴被她笑话,可她说着说着,我竟慢慢能跟上她的话了。
“小葵,今天食堂的黄焖鸡打折!”
“小葵,这道英语听力我教你个诀窍……”
“小葵,你看我新买的草莓牛奶,给你一半!”
她的语文和英语好得惊人,生物却总考不及格;我刚好相反,能解出最难的物理题,却总在听力部分栽跟头。
我们在课间趴在桌上讨论问题,她用红笔圈出我听力错题里的关键词,我帮她画生物课本上的细胞结构图。
食堂的黄焖鸡确实好吃,鸡肉炖得很烂,汤汁浇在米饭上能吃两大碗。
夭夭总把鸡腿夹给我,说她怕胖。
小卖部的草莓牛奶是甜的,喝下去的时候,心里像被阳光晒过一样暖。
有次我鼓起勇气说
“夭……夭夭,谢……谢……”
她眼睛瞪得圆圆的,突然抱住我
“我就说小葵是最好的!小葵的声音真好听。”
教室楼下的花坛里,不知什么时候种了片向日葵。
我和夭夭经常在放学后坐在花坛边,看夕阳把花盘染成金红色。
夭夭说:“你看它们多好,永远朝着光的方向。”
我看着她被夕阳照得发亮的侧脸,觉得她就像株小桃花,热热闹闹地开在向日葵旁边。
七、
高中分班考试的前一天,下了场小雨。
我骑着自行车载夭夭回家,她的书包在我身后一颠一颠的。
路过那片向日葵地时,她突然说
“不管分到哪个班,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风声里混着她的声音,我蹬着自行车,大声说
“我也是!还有……谢谢……”
这次我没结巴。
八、
开学那天,我在新教室的座位上坐了一上午,始终没看到那个粉色的身影。下课铃响时,我跑到原来的教室,里面已经坐满了陌生的同学。
最初的日子很难熬。
我又开始一个人去食堂,习惯性地走到黄焖鸡窗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吃不完一碗。
连续一个月,我每天都点黄焖鸡,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盯着食堂门口,可夭夭一次都没出现。
直到九月末的一个中午,我正低头扒饭,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笑声。
抬起头时,看见夭夭被一群女生围着,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穿了条新裙子,正笑着讲什么,眼睛弯成了我熟悉的月牙。
我端着餐盘走过去,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夭……夭夭。”
她转过头,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小葵,好巧啊。”
她身边的女生们好奇地打量我,我张了张嘴,想说“你……你最……最近……”,可那些话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夭夭忙着回应同伴们的玩笑,偶尔回头对我笑一下,眼里却少了些什么。
我像滴掉进水里的油,格格不入。
看着她既要应付同伴的话,又要分神照顾我,突然就觉得累。
或许我不该来的。
我端起没吃完的餐盘,轻声说
“我……我走……了。”
夭夭“啊”了一声,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女生打断了。
走出食堂时,阳光很刺眼。
我往小卖部走,手心里全是汗。
买了盒草莓牛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甜腻的味道滑进喉咙,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
夭夭说过,难过的时候就喝点甜的。
九、
后来我慢慢明白,就像向日葵不会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我开始主动和新同桌说话,虽然偶尔还会结巴,但她总会笑着等我说完。
我在英语听力里找到了诀窍,成绩单上的分数越来越好看。
每次放榜,我都会在排名表上找两个名字:慕晓葵,陶沐阳。
我们的名字总隔着不远的距离,像两颗互相照耀的星星。
再后来,我在走廊里遇见夭夭,她身边换了新的朋友,我也有了同行的伙伴。我们擦肩而过时,会对彼此笑一下,那笑容里有说不尽的话。
或许我从未拥有过她,但至少在她漫长的人生旅途里,短暂的拥有过我
我的书桌上还摆着那株布艺向日葵,是夭夭送我的。窗台上的向日葵开得很好,金黄色的花盘总是朝着窗外的太阳。
我终于明白奶奶说的那句话,向日葵不是因为追逐阳光才明亮,它本身就带着光。
就像夭夭留给我的,不只是会说完整的话的勇气,更是让我相信:我自己,也可以是太阳。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没有人可以永远陪伴我,太阳也会有落下的那一刻
但那些经过我的人和事,都化作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风景,为我我的向日葵涂上了几抹阳光般绚烂的光彩
正如夭夭,正如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