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橱窗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李守仁攥着那只老旧的怀表，正数到第十二声时，远处教堂的钟声咣当当响起，撞碎了平安夜的沉寂。就在这时，烤箱的提示音叮咚一响，他耳朵微微一动，紧接着便听见后巷传来铁桶倒地的哐啷声。

手中的面包刀在他苍老的手掌里转了个圈，划出一道寒光。他推开通向小巷的木门，积雪簌簌落下，冰凉的雪粒滑进后颈，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目光扫去，他看见垃圾桶旁蜷着一团灰扑扑的影子。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头发凌乱地沾着枯叶，嘴唇冻得发紫，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被压扁的椰蓉面包，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这是第三次了。”李守仁跺了跺沾满雪的棉拖鞋，鞋底发出咯吱的闷响。女孩像是被惊动的幼兽，猛地往后缩去，脏兮兮的羽绒服蹭上了墙根挂着的冰凌，怀里的面包一下掉在雪地里，融出一个小小黄澄澄的圆影，像是雪地上嵌了一轮迷你月亮。

老人弯下腰去捡，指关节咔咔作响，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女孩突然扑了过来，他踉跄一步扶住墙，雪光映在她脸上，那双眼睛一下子撞进他的视线——眼尾微垂，黑亮的眸子里透着倔强和戒备，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湿漉漉地颤动着。这模样让他喉咙一哽，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躺在病床上的小丫头，最后一次扯他围裙时，也是这样的湿漉漉的眼神。

“进来吧。”他转身时带着一股苦艾酒般的香味，那是常年浸淫在面团里的气息。门轴吱呀呀转了三圈，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在雪地上铺展开来，如同流淌的蜂蜜河。

小满站在操作台旁，眼睛盯着打蛋器搅动的奶油，钢盆里渐渐堆起绵软如云的白色泡沫。老人佝偻着背，把铁盘塞进烤箱，肩上的驼色毛衣落满了糖霜，像是淋了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兔子要捏出长耳朵。”李守仁一边说着，一边把发酵好的面团推到她面前。女孩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围裙上蹭了又蹭，随后小心翼翼地开始揉捏。面粉扑簌簌落下，撒在她破洞的裤腿上，像点缀了一层薄薄的霜。当歪歪扭扭的兔子雏形出现时，老人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顺时针揉二十七下，逆时针揉三十三下。”他干燥的手掌贴着她冰凉的手背，带着她在面团上画出一个个同心圆，“这样烤出来的面包才会有云朵一样的纹路。”

小满忽然抽回手，面团啪的一声摔在案板上。她抓起擀面杖胡乱挥舞，案板震得砰砰作响，面粉洒了一地。老人站在那里没说话，只看着她耳尖通红，像烧着了似的。他想起那天警局里民警的话：“那孩子母亲半个月前车祸没了，父亲……”当时，小满也是这样，把调解室的椅子踢得咚咚响。

后半夜，冻雨开始下起来。李守仁在阁楼铺好一床新被褥，小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发顶。老人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站在楼梯口，听见被子里漏出幼猫般细弱的抽泣。他低头数着台阶上的木纹，数到第一百零八条时，阁楼上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女孩蹑手蹑脚地下楼，额头抵在厨房的磨砂玻璃上。

操作台上亮着一盏暖橘色的小夜灯，发酵箱嗡嗡作响。李守仁正在给裱花袋灌淡奶油，驼色毛衣上沾满了可可粉的痕迹。他哼着一首跑调的小调，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听起来竟像是一支催眠曲。小满的影子在玻璃上晃了一下，老人头也不回地敲了敲大理石台面：“圣诞树面包要嵌十八颗杏仁。”

天光渐亮时，小满踮着脚往面包橱窗贴星星贴纸。李守仁用镊子夹起糖霜绘制的雪花，一片片粘在姜饼屋的屋顶上。社区教堂的唱诗班歌声飘进来，混合着发酵黄油的焦香，在玻璃上呵出一片圆圆的白雾。

“李爷爷！”居委会的张婶风风火火地推开门，红围巾上的水珠扑簌簌往下滴。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听说你捡了个孩子？”话还没说完，看到操作台上的场景时，她突然愣住了。小满躲到立式冰箱后面，看着老人不紧不慢地将杏仁片摆成雪花的形状。

“我外甥女。”李守仁推开烤箱门，金属摩擦声盖过了张婶的惊呼。他转过身，打开收银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系着绿丝带的铁盒，“劳驾把这个交给王警官，就说……”他顿了顿，指间的糖霜拉出一条银河般的细丝，“户口本复印件在第三层。”

当平安夜的钟声再次敲响时，玻璃橱窗已经变成了一个童话世界。姜饼屋的廊下挂着冰糖铃铛，杏仁瓦片上落满了糖霜雪，巧克力栅栏围着榛子挞堆叠的圣诞树。小满穿着新买的红色羊毛裙，踮着脚往树顶挂最后一颗金箔星星。

陆陆续续有社区里的老人推门进来，手里拎着自家烤的苹果派和热红酒。李守仁坐在收银台后包礼物盒，身上换了一件崭新的圣诞红毛衣，袖口歪歪扭扭地绣着“小满”两个字。当烤箱的叮咚声欢快地响起时，所有人都看见女孩端着烤盘从后厨跑出来，栗子面包的甜香混着她清脆的声音：“小心烫！”

烛光摇曳中，李守仁望着被老人们围在中间的小满。她正在用奶油在面包上画笑脸，发间别着的草莓发卡映着火光，像是雪地里悄然绽放的春天。老人掏出怀表，表面裂痕间嵌着的女儿照片旁，不知何时粘上了一颗星星贴纸。

窗外的雪还在下，面包房的暖气熏得玻璃上的圣诞老人渐渐融化。李守仁低头数着收银机里的硬币，叮叮当当的声响中，他听见小满哼起了那首自己昨夜走调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