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在天台拐角的阴影里,铅笔尖轻快地在素描本上沙沙作响。六月的风调皮地掠过琴房那扇生锈的铁门,吹得铁皮屋顶哗啦啦地乱响,惊得围墙上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这里是实验楼顶层废弃的钢琴室,布满裂纹的玻璃窗外,操场边蓝花楹正开得热烈。紫色花瓣簌簌飘落在我的速写本上,为画中少年的侧脸添了一抹淡淡的水彩。突然,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我手一抖,铅笔在画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有人吗?”清冷的男声让我慌忙合上本子。画册边缘的四叶草书签掉在地上,银质吊坠撞出清脆的叮当声。我伸手去捡,却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同时碰到冰凉的金属。
抬头的瞬间,风忽然大了起来。漫天蓝花楹花瓣在我们之间飞舞,少年耳后的碎发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色。他的校服领口沾着几点油彩,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上有道刚结痂的擦伤。
“这是你的?”他捡起书签,四叶草吊坠在他掌心晃出一道银弧。若有若无的松木香混着铁锈和旧钢琴特有的檀木气息扑面而来。他胸前的铭牌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高二(3)班 林星野”。
预备铃突然响起,救了我一命。我抓过书签转身就跑,却在楼梯口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素描本哗啦啦翻动,那张未完成的侧脸速写被风卷到空中,不偏不倚落在他脚边。
那天晚上,我在画室改稿到很晚。窗外细雨淅沥,混着颜料的松节油味道让人昏昏欲睡。突然,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穿过雨幕传来,像被雨水泡皱的糖纸般模糊不清。我鬼使神差地摸到天台,透过生锈的铁丝网,看见顶楼琴房亮着昏黄的灯光。
林星野坐在那架走音的旧钢琴前,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他,影子在斑驳墙面上摇曳。琴谱被雨水打湿,墨迹在纸上游成蓝色的河。我认出那正是白天被风吹走的乐谱,右下角用红笔潦草地写着“第17次修改”。
“同学,偷看可是要收费的。”他突然停下手指,泛黄的琴键上还颤动着最后一个音符。我慌得后退半步,帆布鞋踩碎积水里的月光。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雨丝夹杂着蓝花楹的香气涌进来,“美术班的夏小栀?你的四叶草还在我这儿。”
第二天午休时,公告栏贴出音乐社解散的通知。我攥着被退回的社团申请书经过琴房,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星野,校方要把琴房改成储物间……”社长学姐的声音带着哭腔,“除非校园祭演出爆满……”
我转身跑上天台,素描本里夹着的乐谱已被汗水浸湿。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还写满了铅笔批注:“副歌部分转调太生硬”、“间奏需要更有记忆点的旋律”。铁门后传来窸窣声响,林星野正在往纸箱里装乐谱,后颈被晒得微微发红。
“我可以画宣传海报。”话出口的瞬间,蓝花楹的阴影正好落在他睫毛上,“但你要教我识谱。”他错愕的表情让我想起昨晚琴房里摇晃的光影,在那些破碎的音符中,我似乎读懂了某种无声的求救。
接下来的两周,我们总是在午休时溜到天台。他教我认五线谱上的蝌蚪符,我给他的乐谱画插画。有次他睡着时,我偷偷把他修改乐谱的样子画在谱子背面。醒来时,夕阳从生锈的排风扇漏进来,在我们之间切开一道蜂蜜色的光。
“这里应该升半个调。”他用铅笔尾端挠挠耳后,动作让他的锁骨在领口若隐若现,“就像你昨天画的星空,要有突然绽放的烟火。”我低头修改海报配色,听见他清嗓子的声音:“那个……放学后要不要去看真正的星空?”
校园祭当天,我瞒着他把美术室的投影装置搬进礼堂。当他的琴声响起,我在控制台按下开关。他修改了二十七遍的乐谱化作漫天星辰,在穹顶流转成光的河流。我藏在幕布后,看着台下爆发的欢呼声将音乐社的展台淹没。
散场时,他把我堵在器材室,呼吸间还带着香香的味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在间奏加流星效果?”他的指尖沾着舞台妆的金粉,轻轻擦过我脸颊的油彩。我想起暴雨夜他在琴房修改乐谱的背影,想起他睡着时空中的铅笔,想起他总把四叶草书签别在乐谱第一页。
“因为……”我踮起脚凑近他耳边,“你的琴声会发光啊。”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水珠在玻璃上折射出彩虹。他耳朵红得像晚霞,却把校服外套罩在我们头上:“走啦,送你回画室改稿。”
奔跑时,四叶草吊坠从衣领里跳出来,在雨中划出闪亮的弧线。我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蓝花楹还会开成紫色的云,而琴房里的旧钢琴终于等到了属于它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