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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故事会

穿刺针扎进髂骨的那一刹那,我咬紧的后槽牙咯吱作响,消毒水夹杂着血腥气在鼻腔里左冲右突,蓝色帘布那头传来护士压低声音训斥溜进来的家属。

“林医生!”主任突然拔高的声音让我的脊背绷得更直,脖子后的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病号服。“你来做骨穿。”

帘子掀开时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刘海。白大褂袖口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医用橡胶手套压在我后腰时泛起微妙的凉意。偏头看见他胸牌上“实习医生林深”几个字在顶灯下反光,睫毛投下的阴影像蝴蝶垂死的翅膀。

“会有点疼。”他的声音像泡在冰水里的玉,手术灯在他镜片上凝成两个惨白的光点。当钢针再次刺入骨髓的瞬间,我抓住床单的手指突然触到一片温热——他不知何时将手掌垫在了我掌心下面。

那天的止痛针是他亲自推的。淡粉色药液顺着静脉游走时,我看见窗外樱花被风卷着扑在玻璃上,像极了化验单上密密麻麻的红细胞。

第二次见他是在凌晨三点的处置室。我蜷缩在轮椅上等止痛针,化疗泵在腰间发出规律的嗡鸣。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白大褂下摆洇出青灰色的波纹。

“奶茶。”他忽然递过来冒着热气的纸杯,指尖残留着留置针的消毒水味,“护工说你想喝这个。”

我盯着还冒着香气的奶茶,喉间的酸水突然变得温顺。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翻墙出去买的,监控拍到他凌晨两点从医院侧门铁栅栏翻进来的样子,白大褂沾着墙头的紫藤花。

第三次化疗时我开始大把掉头发。清晨打扫病房的阿姨总是叹气,说枕巾上的发丝多得像落了场黑雪。那天林深查房时白大褂口袋里鼓出奇怪的形状,查完所有床位后,他背着手停在我的床尾。

“伸手。”他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掌心里躺着的樱花糖纸沙沙作响,“药太苦的话,可以吃这个。”

糖块在舌尖化开时,窗外正好掠过一群白鸽。他弯腰调整输液速度时,我闻到他领口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混着医用酒精的味道,那瞬间化疗泵的嗡鸣突然变成老式收音机的杂音。

我们开始在天台约会。说是约会,不过是趁他午休时躲在消防通道尽头,就着排风管的轰鸣声分食一盒草莓。他白大褂内侧口袋里总藏着各种止痛药,布洛芬的铝箔板被他捂得温热。

“昨天你哭的时候,”他把吸管扎进偷渡进来的奶茶,“我手套都快捏碎了。”这才发现他右手虎口处有个月牙形的淤青,在他冷白的皮肤上像枚褪色的印章。

七月暴雨最凶的那天,我的血小板跌到危险值。他蹲在床边给我念《小王子》,念到玫瑰凋零那段时突然停顿,我摸到他手背上有冰凉的液体在爬。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医生的眼泪也是咸的。

八月底的CT片显示病灶扩散,主任说要准备自体移植。剃发那天他执意亲自操刀,电动推子贴着发际线移动时,我看见镜子里他通红的眼眶。当最后一丝黑发飘落在地,他突然从背后环住我,消毒水味道的怀抱里,两颗脑袋碰在一起发出闷响。

“等出院了……”他声音哽在喉结的颤动里,“我带你去武大看真的樱花。”

我在他胸口摇头,移植舱的玻璃墙早就把秋天挡在外面。他白大褂第三颗纽扣硌着我脸颊,那上面沾着我的眼泪的味道。

最后一次抢救是在九月十七号凌晨。心电监护的警报声响起时,他正在值班室写病程记录。我听见走廊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氧气面罩扣上来时,我看见他没戴手套的手在发抖。

“你说过……要等我毕业……”我攥着他浸透冷汗的衣领,喉间血腥气翻涌成泡沫。他跪在抢救床前拼命按压呼吸气囊,指尖泛起的青白比我的脸色还要吓人。

心电图的波浪终于变成直线时,他把我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滚烫的液体落在我无名指,那里戴着他用手术缝合线编的戒指,在抢救室顶灯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三个月后武大樱花开得最盛时,有人在老校区公告栏发现未署名的樱花标本。薄如蝉翼的花瓣下压着张泛黄的字条,上面是两种字迹交替书写的情诗。最后一行小字被雨洇得模糊,隐约能辨出“医学部林深”和“临床医学2003级苏樱”。

住在梅园宿舍的学生们总说,每年落樱时节,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会在标本旁放一杯奶茶。吸管尖端凝结的水珠坠下来,正好砸在“生死簿上借半日”那行字迹晕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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