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浩眨了眨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木篱笆,上面爬着几株蔫蔫的牵牛花,篱笆后是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屋顶的茅草有些地方已经塌陷,露出底下发黑的椽子。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熟悉得让他心头猛地一抽。
这是……哪里?
他正疑惑着,木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灰布衣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的头发简单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色带着长期劳作的苍白,可那双眼睛却清亮温和,手里端着一个半满的木盆,盆沿搭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物。
霍雨浩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妈妈……
霍云儿!
他日思夜想,午夜梦回时总会哭着喊出的名字,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她甚至还对着木盆里的衣服笑了笑,像是在看什么宝贝,那笑容浅淡却温暖,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他记忆里所有灰暗的角落。
“妈妈……”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滚烫得惊人。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思念、委屈、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决堤,几乎要将他的意识体冲垮。
他想冲过去,想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想告诉她自己这些年吃了多少苦,想告诉她自己已经长大了,有能力保护她了,想把所有的思念都一股脑地说出来。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别说迈步,就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红色气流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带着急不可耐的焦躁;暗蓝色气流则像潮水般漫过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那是近乡情怯般的酸涩,是害怕这一切只是幻影的惶恐。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从木屋侧面传来:“妈妈,我来帮你晾衣服!”
霍雨浩猛地转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后跑了出来,那孩子穿着打补丁的短褂,一头蓝色短发整整齐齐的,可不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吗?小霍雨浩跑到霍云儿身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伸手就要去够木盆:“妈妈,我来拿,我有力气!”
霍云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将木盆递过去一点:“慢点,别摔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浓浓的宠溺。
看着眼前这一幕,霍雨浩意识体上缠绕的气流猛地一顿。
小霍雨浩……妈妈……晾衣服……
这些画面重叠在一起,与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完全重合。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真的。
这只是回忆。
紫色气流悄然收紧,勒得他灵魂发疼。那是对这份温暖的极度渴望,是明知是幻影却依旧不愿醒来的执念。黑色气流则在他脚底打着转,带着一丝绝望的冰冷——原来,连这样简单的、能和娘好好说话的日常,如今也只能在回忆里找寻了。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年幼的自己笨拙地帮霍云儿晾衣服,看着娘温柔地指点他如何将衣服抻平,看着阳光落在她们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泪水模糊了视线,四种气流在他周身低低地呜咽着,像是在替他哀悼那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木盆边缘的衣角刚掠过篱笆,小霍雨浩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哐当”一声,木盆摔在地上,清水混着皂角沫泼了满地,那些好不容易洗净的衣物散落在泥水里,瞬间沾染上黑黄的污渍。
他懵了一下,手肘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想爬起来,就对上一双穿着云纹锦靴的脚。
“不长眼的东西!”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是戴华斌身边的家丁,刚才就是他故意伸脚绊倒了自己。
小霍雨浩抬头,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只看到戴华斌被几个家丁簇拥着站在面前,锦衣华服在这破旧的小院里显得格外刺眼。戴华斌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衣物上,像在看一堆垃圾,随即抬起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噗嗤”一声,泥水四溅,那件霍云儿连夜洗好、浆得笔挺的灰布衫,被他踩在脚下碾来碾去,原本干净的布面瞬间变得污秽不堪。
“戴华斌!”小霍雨浩又气又急,忘了害怕,挣扎着要爬起来。
对此戴华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着地上狼狈的小霍雨浩,声音冷得像冰,“给我打。”
“是!”几个家丁立刻狞笑着围上来,其中两人从腰间解下长鞭,鞭梢在空气中甩得“啪”作响,带着骇人的劲风,直逼小霍雨浩的面门。
“不要!”小霍雨浩吓得浑身发抖,蜷缩起身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只能死死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呼喊:“住手!”
霍云儿从屋里冲了出来,她甚至来不及擦掉手上的皂角沫,只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里衣,像一道旋风般扑到小霍雨浩身前,用自己瘦弱的脊背,将他牢牢护在了身下。
“啪!啪!啪!”
长鞭毫不留情地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落在霍云儿背上。那声音沉闷又刺耳,像是抽在紧实的皮肉上,又像是抽在霍雨浩的心上。
“妈妈!”小霍雨浩在母亲怀里哭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身体猛地一颤,温热的液体顺着母亲的衣襟渗下来,滴在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霍云儿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痛呼出声,只是将小霍雨浩抱得更紧了,声音因为剧痛而发颤,却异常坚定:“不许……打我的孩子……要打……就打我……”
“娘!您起来!”小霍雨浩在她怀里拼命挣扎,小小的拳头捶打着母亲的后背,却怎么也推不开她。他看着母亲的脊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衣衫被鞭梢划破,渗出的血珠很快染红了布料。
站在一旁的意识体霍雨浩,早已浑身冰凉。他看着母亲护在自己身上的背影,看着那些狰狞的鞭影落下,听着母亲强忍着痛的闷哼,红色气流在他周身疯狂暴涨,几乎要将他的意识体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
他想嘶吼,想冲上去撕碎那些人,可意识体却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记忆里的悲剧重演。暗蓝色的哀绪像冰锥一样扎进心脏,黑色的恶意在心底疯狂滋生,紫色的执念死死攥着他的灵魂——如果当时他足够强,如果他能保护娘……
不知过去多久,长鞭的破空声终于停歇,戴华斌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离去,靴底碾过泥地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巷口。霍雨浩的意识体仍维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浑身的气流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红色的怒涛几乎要凝成实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扬长而去。他死死盯着戴华斌的背影,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为什么动不了?哪怕只是意识体,哪怕只能发出一声怒吼,为什么连这点都做不到!
“妈……妈妈您醒醒……”
稚嫩的哭喊声拉回他的注意力。小霍雨浩正用尽全力将霍云儿从地上扶起,他的小手沾满了母亲背上渗出的血,也沾满了地上的污泥,每挪动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霍云儿的头无力地靠在儿子肩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微微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温热的血顺着衣摆不断滴落,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就在这时,霍雨浩忽然感觉到周身的束缚消失了。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能动能动了!可这份迟来的“自由”只让他心头更痛,他快步跟上小霍雨浩的脚步,一同走进了那间昏暗的小木屋。
屋里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墙角堆着几捆干草。小霍雨浩小心翼翼地将霍云儿放在床上,看着母亲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妈妈,您别睡,我去叫大夫,我这就去叫大夫!”
他刚要跑,却被霍云儿用尽力气拉住了手。她的手冰冷而瘦弱,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此刻却紧紧攥着儿子的手腕,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雨浩……别去……”霍云儿的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没用的……妈……妈妈知道……”
霍雨浩站在床边,看着母亲涣散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被公爵夫人苛待的日日夜夜,那些繁重到压垮人的劳作,早已掏空了母亲的身体,今天这顿毒打,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您不会有事的……”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哽咽,“您还要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变强……”
霍云儿似乎听到了他的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她缓缓松开抓着小霍雨浩的手,颤抖着探向自己的衣襟,从贴身的地方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那东西很小,被她捂得温热,她费力地将它塞进小霍雨浩手里,又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儿子的小手。
“这个……拿着……”霍云儿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清明,像是回光返照,“这是……你爹爹……戴浩……给我的……定情信物……白虎匕……你要……好好活着……替娘……好好活着……”
小霍雨浩愣愣地握着那枚冰凉的匕首,油布上还沾着母亲的体温和淡淡的血腥味。他不懂什么是定情信物,只知道这是母亲最后的嘱托,他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娘,我听话,我好好活着,您别走好不好?”
霍云儿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不舍,还有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牵挂。她的手缓缓垂落,搭在床沿上,眼睛却依旧望着小霍雨浩的方向,像是要将儿子的模样,永远刻进心里。
“娘——!”
小霍雨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小屋,他扑在母亲身上,小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霍雨浩站在一旁,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他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去触碰母亲的脸颊,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他又一次见证了母亲的死亡,又一次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当年的他只能哭,如今的他,依旧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四种气流猛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红色的怒焰冲天而起,灼烧着他的每一寸意识——恨自己的无能!恨戴华斌的残忍!恨公爵夫人的刻薄!更恨那个名为戴浩的父亲,既然给了母亲希望,为何又让她落得如此下场!为何从未看过他们一眼!
暗蓝色的哀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冰冷刺骨。那是失去母亲的痛,是再也听不到那声“雨浩”的绝望,是连一滴眼泪都无法落在母亲脸上的悲哀。
黑色的恶意如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着他的四肢,顺着血液蔓延至心脏。那是想要将戴华斌、公爵夫人,还有所有欺辱过他们母子的人,一一拖入地狱的念头,是想让他们尝遍世间最残忍的刑罚,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极致怨毒。
紫色的欲望则像最坚韧的锁链,将他的灵魂牢牢捆住,那是对力量的渴望,是要变强,强到足以颠覆一切,强到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强到可以让所有仇人付出血的代价!
四种气流在他周身疯狂交织、碰撞,发出无声的咆哮。霍雨浩的意识体在气流中痛苦地蜷缩起来,那些愤怒、哀伤、恶意与欲望,如同实质的利刃,一遍遍凌迟着他的灵魂。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些情绪将永远烙印在他的骨血里,成为他前行路上,最沉重也最强大的枷锁与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