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声音像一根冰锥刺入耳膜。程默盯着手机屏幕,"未知号码"四个字不断闪烁,仿佛某种警告信号。
"儿子?你在听吗?"父亲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但那种不容置疑的语调丝毫未变。
程默的嘴唇发干。五年了——自从母亲葬礼那天,父亲在墓前指责他"不够悲伤"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现在这个电话,偏偏在这种时刻...
"你怎么有我的号码?"程默最终问道,眼睛仍盯着紧闭的浴室门。门后,他能感觉到莫沉的存在,如同一团低气压。
"苏芮医生给我的。"父亲的话让程默浑身僵硬,"她联系我说你的情况...恶化了。"
程默的指甲掐进掌心:"你认识苏芮?"
"认识她导师林教授更久。"父亲咳嗽了几声,"听着,我们需要见面。有些事情...关于你母亲,关于你,我必须当面解释。"
浴室里传来玻璃碎片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人踩在上面。程默的注意力被分散:"现在不方便..."
"今晚七点,老房子。"父亲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如果你不来,我就把全部资料交给苏芮。包括那段录像。"
电话挂断了。程默盯着黑下去的屏幕,心跳如擂。"那段录像"——什么录像?父亲又在隐瞒什么?
浴室门把手突然转动起来,缓慢得令人毛骨悚然。程默后退几步,撞上了客厅的茶几。
门开了,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破碎的镜片散落一地,反射着从窗口斜射进来的夕阳。然而,瓷砖墙上的血迹组成了几个字母:
"别 去"
程默的呼吸变得急促。莫沉从未能在镜子之外留下实体痕迹,这是第一次。情况显然在恶化,就像苏芮警告的那样。
他机械地清理了浴室,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六点半,他站在衣柜前犹豫不决——去见父亲应该穿什么?这个荒谬的念头让他突然笑出声。在这种超现实的处境中,他居然还在考虑着装礼仪。
最终他选择了最普通的牛仔裤和灰色连帽衫,像是要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出门前,程默习惯性地检查手机,发现一条新短信——又是那个神秘号码:
"带上床头柜里的照片。"
程默皱眉,走到卧室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除了一板安眠药和几枚硬币外,只有一张他完全不记得放进去的老照片——七岁生日那天,他站在外婆的旧镜子前,镜中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他撒谎时会摸左耳。"
程默的手开始发抖。这是谁写的?字迹既不像现在的他,也不像莫沉那种张扬的草书。更诡异的是,他根本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
但父亲确实有一个习惯——说谎时会无意识地摸左耳垂。这个细节连程默自己都几乎忘记了。
带着满腹疑问,程默打车前往童年住过的老社区。车窗外的城市渐渐变得陌生又熟悉——那些他刻意避开多年的街道,那些承载着太多痛苦记忆的风景。
老房子比他记忆中更破败。前院的草坪久未修剪,野草长得有膝盖高。门廊的灯坏了,在暮色中像一只失明的眼睛。
程默站在门前,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五年了,父亲会有什么变化?他们又该从何说起?
没等他按门铃,门就开了。父亲站在门内,比记忆中矮小了许多——曾经那个如山般压迫的身影现在佝偻着,白发稀疏,只有眼神中的锐利丝毫未减。
"进来吧。"父亲转身走向屋内,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句问候。
客厅的布置几乎没变——棕色的老沙发,玻璃茶几上永远垫着绣花桌布,电视机上摆着母亲微笑的遗照。唯一多出来的是一个黑色金属箱,放在餐桌中央,像某种不祥的祭品。
"坐。"父亲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程默注意到他左手上戴着医用护腕——关节炎,还是别的什么?
沉默像一堵厚墙横亘在两人之间。最终是父亲先开口:"苏芮说你已经开始融合了。"
程默猛地抬头:"你知道?关于莫沉...关于镜子..."
"比你早二十年。"父亲苦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母亲第一次发作时,我们刚结婚。镜子里突然出现三个不同的她,每个都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林珊'。"
程默的指尖发冷:"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说你遗传了母亲的精神病?"父亲的声音突然提高,"我宁愿你觉得自己只是...性格软弱!"
这个词像一把小刀刺入程默的心脏。"性格软弱"——父亲对他一贯的评价,从童年延续到成年。
"那不是精神病。"程默咬牙道,"苏芮说这是一种神经认知特异——"
"狗屁特异功能!"父亲一拳砸在茶几上,茶杯跳起来又落下,"那女人和她导师一样疯!把悲剧包装成科学发现..."
程默震惊于父亲的爆发。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冷静自持的,用冰冷的言语而非愤怒的拳头表达不满。
"那你为什么联系她?"程默反问。
父亲深吸一口气,突然显得疲惫不堪:"因为我试过所有方法了。药物、电疗、甚至..."他的目光飘向那个金属箱,"...极端手段。什么都没用。现在只能指望他们所谓的'整合疗法'了。"
程默的视线落在金属箱上:"那是什么?"
父亲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来走向书架,从一本旧相册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程默:"先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五岁的程默——不,照片背面写着"莫沉,5岁生日"。男孩对着镜头灿烂地笑,手里举着一个机器人玩具,眼神中透着程默从未有过的自信和活力。
"这是..."
"最初的你。"父亲的声音低沉,"在你决定改名叫'程默'之前。"
程默的大脑拒绝处理这个信息。照片上的男孩确实有他的五官,但那种神态、那种气场...完全是莫沉的样子。
"我不明白..."
父亲又拿出一段录像带,插入老式播放机。屏幕上出现晃动的家庭影像——大约六岁的莫沉在院子里爬树,动作敏捷得像只小猫。镜头外父亲的声音说:"小心点,莫沉!"男孩回头大笑:"别担心,爸爸!我什么都能做到!"
程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段录像他毫无记忆,但画面中的院子确实是他童年住过的地方。
"七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遥远得不像是自己的。
父亲关掉录像,双手微微发抖:"你...不,莫沉在学校打架,把同学推下楼梯。那孩子摔断了手臂。"他揉着左耳垂,"我去学校接他时,他在校长办公室笑嘻嘻地说那孩子活该。"
程默注意到父亲摸耳朵的动作,想起照片背面的提示——他在说谎。但哪部分是谎言?
"然后呢?"
"然后我...惩罚了他。"父亲的眼神飘忽,"回家后,我让他在地下室反思。但他一直笑,说惩罚对他没用..."父亲突然哽咽,"我失控了。用皮带...比平时重手。"
程默的背部隐约作痛,那些早已愈合的伤痕似乎又燃烧起来。他记得地下室,记得皮带破空的声音,记得疼痛...但记忆中的受害者一直是"程默",而不是"莫沉"。
"第二天早上,"父亲继续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不,那个孩子下楼吃早餐,说自己叫'程默',问我们是谁。眼神完全变了,像是另一个人格...就像你母亲发作时那样。"
程默的视野边缘开始变暗。他扶住沙发扶手,防止自己晕倒。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那么"程默"这个身份是在那次暴力惩罚后产生的,而莫沉才是原始人格。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程默艰难地问。
父亲走向那个金属箱,输入密码打开。里面是一台奇怪的设备,像是老式录音机和某种光学仪器的混合体。
"因为融合一旦开始就无法逆转。"父亲取出设备,上面落满灰尘,"林教授二十年前发明的'记忆同步器',本打算用来治疗你母亲。但当时技术不成熟..."
程默盯着那台机器,一种莫名的恐惧爬上脊背:"它能做什么?"
"帮助两个身份共享记忆,减少整合时的冲突。"父亲调试着机器上的旋钮,"理论上,如果两个身份都拥有完整记忆链,融合后的新人格会更稳定。"
程默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图:"你想...把我和莫沉的记忆合并?"
"不。"父亲抬起头,眼神异常锐利,"我想恢复莫沉的记忆。你...程默,你只是保护机制产生的副人格。真正的莫沉被锁在记忆深处太久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击中程默的胸口。他是副人格?只是一个为保护原始自我而创造的壳?那他的所有记忆、情感、痛苦...都只是某种精神防御机制的副产品?
"你撒谎!"程默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如果我是后来出现的,为什么我拥有完整的童年记忆?为什么..."
"你确定那是'你的'记忆吗?"父亲冷静地反问,"还是莫沉分享给你的碎片?"
程默张口想反驳,却突然僵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法区分早期记忆的"所有者"——那些画面是第一人称视角,但感受却时而像自己,时而像在旁观莫沉...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但心底某个角落开始动摇。
父亲趁机打开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这只需要几分钟。你会看到真相,然后..."
程默突然注意到父亲又在摸左耳。照片背面的提示闪过脑海——"他撒谎时会摸左耳"。父亲的话中有谎言,但哪部分?
机器的嗡鸣越来越响,程默感到一阵眩晕。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又是那个神秘号码:
"他在骗你。机器不是为了恢复记忆,是为了抹杀。问问他2003年7月15日发生了什么。"
程默抬头,直视父亲的眼睛:"2003年7月15日。那天发生了什么?"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从机器上滑落:"你...你怎么知道这个日期?"
"回答我!"
"那天..."父亲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我尝试用这台机器治疗你母亲。但出了意外...她的三个镜像人格突然崩溃,导致..."
"导致什么?"
"导致原始人格的...部分擦除。"父亲颓然坐下,"她再也记不起婚前的生活,记不起自己的本名..."
程默的血液结冰了。所以这才是机器的真正作用——不是整合,而是选择性删除。父亲想抹去"程默"这个身份,让莫沉完全掌控。
"为什么?"程默的声音嘶哑,"为什么这么恨我?"
父亲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程默从未见过的痛苦:"因为莫沉才是我的儿子!那个聪明、自信、无所畏惧的男孩...不是你这样懦弱敏感的复制品!"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入程默心中最脆弱的部分。他一直知道父亲偏爱某种特质,但从未想过那是对另一个"儿子"的渴望。
"所以你一直知道..."程默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知道镜子里的人是谁。"
"我当然知道!"父亲激动地说,"每次惩罚你后,莫沉都会在镜子里出现,告诉我你有多软弱,说他才是更强大的那个..."父亲突然抓住程默的手,"但他被困住了,被你这个后来者压制了二十年!现在终于有机会纠正这个错误..."
程默甩开父亲的手,后退几步。整个房间似乎在旋转,父亲的脸在视线中扭曲变形。他需要离开这里,需要思考...
"你去哪儿?"父亲站起来,"我们不能错过融合窗口期!苏芮说一旦皮肤标记出现..."
程默已经冲出门外,夜晚的冷空气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他跌跌撞撞地跑向主干道,耳边回响着父亲最后的呼喊。
转过街角后,程默靠在墙上大口喘息。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一段视频文件,来自神秘号码。他点开播放,画面中出现了...他自己?
不,是莫沉。背景是程默的公寓浴室,莫沉对着镜头微笑:"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老头子终于忍不住了。听着,程默——或者我该叫你'保护壳'?他说的不全错,但也不全对。"
视频中的莫沉凑近镜头,声音压低:"我们不是简单的'原始人格'和'副人格'。七岁那晚发生的事情比那复杂得多。问问你自己——为什么父亲如此害怕镜子?为什么母亲总说'影子人'在监视她?"
程默的手指紧紧握住手机。这些问题他从未深想过,但现在回忆起来,父亲确实从不直视镜子,家里也极少有大型镜面...
"来找我。"视频中的莫沉说,"不是镜子里,而是老地方。带上那台机器——我们需要它,但不是按老头子想的那种用法。"
视频结束了。程默茫然地站在街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混乱。莫沉说的"老地方"是哪里?为什么要带上那台危险的机器?更重要的是——这些视频是谁拍摄的?什么时候拍的?
手机又响了。程默以为是另一条线索,但屏幕上显示"苏芮医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程默!你在哪里?"苏芮的声音异常急促,"我刚收到你父亲的留言,他打算——"
"我知道他的计划了。"程默打断她,"用机器抹去我,让莫沉完全掌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不完全正确。那台机器确实能选择性抑制某些神经通路,但目的是平衡两个身份的影响力,不是完全删除谁。"
程默冷笑:"就像它'平衡'了我母亲的人格?"
又是一阵沉默。当苏芮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谨慎:"你父亲告诉你多少关于你母亲的事?"
"足够知道那台机器很危险。"
"听着,程默。"苏芮深吸一口气,"无论你父亲说了什么,记住——你和莫沉都是合法的自我表征。没有谁比谁更'真实'。但现在的融合过程...很危险。你们需要专业引导。"
程默看向远处的老房子,窗帘后父亲的身影来回踱步:"什么危险?"
"身份溶解。"苏芮的声音严肃起来,"当两个自我表征的界限模糊得太快,可能导致核心认知功能崩溃。你母亲最后阶段就是..."
"变成了植物人。"程默突然接上,一段被遗忘的记忆浮出水面——母亲躺在病床上,眼睛睁着但空无一物,医生说是"自我认知系统全面崩溃"。
"你怎么...算了,不重要。"苏芮快速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你父亲那台机器,把它带回诊所。林教授改良了技术,可以安全地——"
"帮我个忙,苏医生。"程默打断她,"查一下2003年7月15日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在那天用机器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实验。"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是苏芮的抽气声:"这...这不可能。记录显示那天根本没有实验,你母亲那天..."她的声音突然中断。
"那天怎么了?"
"她试图用那台机器自杀。"苏芮的声音变得很奇怪,"但被及时阻止了。记录说她声称'影子人命令她这么做'..."
程默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影子人"——母亲发病时总提到的存在,一直被认为只是幻觉。但如果那不是幻觉呢?如果镜子里的东西不仅仅是分裂的人格呢?
"程默?你还在听吗?"
"我需要自己处理一些事。"程默最终说,"明天联系你。"
挂断电话后,程默站在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长变形。他突然明白了莫沉说的"老地方"是哪里——童年家的地下室,一切开始的地方。
但要回到那里,他必须先面对父亲,拿到那台机器。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弄清楚那些神秘短信和视频的来源——如果它们不是来自莫沉,也不是来自苏芮,那么是谁在指引他?
程默抬头看向夜空,月亮被云层遮住,只透出模糊的光晕。他想起视频里莫沉的话:"我们不是简单的'原始人格'和'副人格'"。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和莫沉究竟是什么?母亲看到的"影子人"又是什么?
带着这些疑问,程默转身向老房子走去。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真相,都比活在谎言中强。
当他推开前门时,父亲已经不在客厅。金属箱仍放在餐桌上,但机器不见了。地下室的门微微敞开,一道黄色的光从楼梯下方透出来。
程默深吸一口气,向地下室走去。随着每一步接近,他手腕上的字样开始发热,"MORPH"和"MERGE"像烙铁般灼烧着皮肤。
在楼梯的尽头,等待他的不仅是父亲和那台机器,还有站在破镜子前的莫沉——这一次,不是反射,而是真实存在于镜子之外的、有血有肉的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