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春，大周京都。
暮色四合时分，钦天监的铜钟突然连响九声，惊起满城栖鸦。监正苏衍之立于观星台上，宽大的玄色官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仰头望向天际，只见一弯新月旁，竟隐隐浮现另一轮淡蓝色的月影。
"双月同天......"苏衍之手指微颤，拂尘差点脱手而落。他急急翻开怀中《天象志》，寻到那一页已经泛黄的记载："景和七年夏，双月现于西南，其年北疆大旱，南境兵变......"
"大人！"身后传来年轻监副惊慌的声音，"这异象可要立即禀报圣上？"
苏衍之合上书册，掌心渗出冷汗："备轿，入宫。"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去请太常寺卿一同面圣。《周礼·春官》有云，双月现，山河变......”
此刻的琼林苑内，正值三年一度的春闱放榜宴。新科进士们身着靛蓝罗袍，在满园灯火中谈笑风生。谁也没注意到，东南角那座飞檐亭上，正坐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人。
云寄桑垂眸调试怀中古琴，修长手指拂过冰弦，带出一串清泠如泉的音符。他身量清瘦，腰间只系一条素白缎带，整个人如同从水墨画中裁下的一抹孤影。
"云先生，该您上场了。"小太监在亭外恭敬道。
云寄桑微微颔首，抱起用锦囊裹着的古琴，随太监穿过回廊。沿途红烛高照，照见他眉间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
"这位就是名动江南的云寄桑？"有进士小声议论，"听说他一手'雪魄琴'能引百鸟来朝......"
"嘘——据说是罪臣之后，因琴艺超绝才被特赦入宫......"
议论声飘入耳中，云寄桑脚步未停，唯有睫毛轻轻颤了颤，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琼林苑正中央搭着丈余高的露台，四周垂着轻纱帷幔。云寄桑登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就在他指尖触及琴弦的刹那，苑内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快看天上！"
云寄桑抬头，只见夜幕中悬着两轮明月，一轮皎洁如常，另一轮却泛着幽蓝光泽，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玉璧。双月交辉，竟将整个琼林苑照得如同白昼。
台下骚动渐起，云寄桑却恍若未闻。他闭目凝神，忽然右手一扬，一串清越琴音破空而出。
那琴声初如碎玉，继而似雪落寒江，渐渐化作千山鸟飞绝的孤寂。云寄桑十指翻飞，袖口绣的银线暗纹在月光下流转，宛如真的雪花绕腕而舞。更奇的是，随着琴音渐高，天空中竟有细雪飘落，在双月映照下闪烁着蓝莹莹的微光。
"这是......《雪魄》？"礼部尚书郑昀猛地站起身，"失传百年的《广陵散》变调！"
琴音陡然转急，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云寄桑眉心那点朱砂愈发鲜艳，仿佛要滴出血来。台下众人只觉心头一紧，似有寒气自脚底窜上脊背。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忽然跃上高台。来人手持白玉酒壶，剑眉星目间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狂傲："如此良辰美景，云先生独奏岂不寂寞？"
云寄桑琴音未断，只微微抬眼。但见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玄衣金冠，腰间悬着一柄没有鞘的长剑，剑身映着双月光华，流转如银河倾泻。
"是镇北侯世子裴雪宴！"台下有人低呼。
裴雪宴对议论充耳不闻，径自斟了杯酒递到云寄桑面前："家父生前最爱听《雪魄》，今日得闻先生妙手，当浮一大白。"
琴声戛然而止。云寄桑注视着眼前琉璃盏，酒液中映着双月倒影，晃出迷离光晕。他缓缓接过，指尖与裴雪宴一触即分："世子认错曲了。此乃《寒江孤影》，非《雪魄》。"
裴雪宴挑眉一笑："是吗？那改日定要请先生指点《雪魄》真谛。"他说话时身体前倾，几乎贴着云寄桑耳边，"毕竟......家父临终前还在哼这个调子。"
这句话轻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云寄桑瞳孔微缩，忽然将酒一饮而尽，随即按弦而起："世子既通音律，可知《寒江孤影》最后一句何解？"
不等回答，他右手在琴尾重重一拍，七根冰弦同时震颤，发出龙吟般的嗡鸣。离得最近的裴雪宴只觉耳膜刺痛，下意识后退半步。待声响散去，云寄桑已抱着琴立于台边，白衣在夜风中飞扬如鹤翼。
"弦外之音，剑走偏锋。"云寄桑淡淡道，"世子若真想知道令尊之事，三日后酉时，醉仙楼见。"
说罢纵身跃下高台，转眼消失在纷扬的雪影中。
裴雪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剑柄。忽然察觉手中多了件东西——是云寄桑系在琴尾的银铃，不知何时落入了他的掌心。
"世子好雅兴。"太傅之子李文昌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目光在银铃上一扫，"这云寄桑可是个怪人，平日从不出席宴饮，今日竟肯为琼林宴抚琴......"
裴雪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银铃："哦？那他平日都在何处？"
"据说在宫中藏书阁整理乐谱，偶尔去太乐署教习。"李文昌压低声音，"传闻他父亲是当年......"
话音未落，苑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队金甲侍卫疾步而来，为首者高声道："圣上口谕，双月异象，天示警戒。琼林宴即刻散去，诸位大人速往太极殿议事！"
人群顿时哗然。裴雪宴趁乱退到角落，从袖中取出银铃细看。铃身刻着极小的篆文："月照孤城"。翻过来，内壁竟藏着一粒米粒大小的玉珠，对着月光一看，珠中有血丝般的纹路。
"有意思。"裴雪宴唇角微勾，将银铃收入贴身的锦囊。他最后望了眼云寄桑离去的方向，双月清辉下，隐约可见宫墙深处一座高耸的楼阁剪影。
藏书阁顶层，云寄桑推开雕花木窗，任夜风灌入广袖。他手中握着一卷残破的竹简，简上墨迹已经模糊，唯有一行小字依稀可辨："双月现，山河变；孤弦动，帝王惊。"
窗外，两轮明月渐渐靠近，蓝月周围泛起血色光晕。云寄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丝丝鲜血。他急忙从案头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吞下，喘息片刻后，取出一方素帕擦拭血迹。
帕角绣着朵几乎褪色的青桑花——那是江南云氏的家徽。
"十年了......"云寄桑轻声自语，指尖抚过琴身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那是十年前镇北侯裴琰的剑留下的痕迹。
楼下传来脚步声，云寄桑迅速收起染血的帕子。门被轻轻叩响："云大人，苏监正求见。"
"请。"
苏衍之匆匆入内，额上还带着汗珠："寄桑，圣上命我三日内解出双月异象的玄机。我翻遍典籍，只找到半页残篇......"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页。
云寄桑接过一看，眉头微蹙："《天官书》残页？这上面说双月现世时，必有人奏响'天地悲'......"
"正是！"苏衍之压低声音，"而今日你在琼林苑所奏《寒江孤影》，分明就是'天地悲'的起手式！寄桑，你从何处学得这禁曲？"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灭了案上烛火。黑暗中，云寄桑的声音冷如霜雪："苏兄可还记得，十年前镇北侯是如何死的？"
苏衍之呼吸一滞："你是说......
"双月为引，孤弦为证。"云寄桑望向窗外渐渐重合的双月，"这场戏，才刚开场。
远处宫墙上，一道黑影如鹞子般掠过，转眼消失在重重殿宇之间。月光照见他腰间一抹银光——正是那枚刻着"月照孤城”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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