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气氛热闹而温馨。胖子大显身手,将张起灵打回的山鸡做成了香气扑鼻的黄焖鸡,配上几样时令小菜和吴邪蒸的米饭,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张起灵坐在张敛尘身边,依旧沉默寡言,但存在感极强。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自然地接过张敛尘递来的碗,为他盛好汤,将他喜欢的菜不动声色地移到他面前。每当张敛尘说话时,他的目光便会专注地落在他脸上,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解雨臣将这一切细微处尽收眼底。他优雅地品尝着饭菜,与吴邪、胖子谈笑风生,偶尔也与张敛尘回忆几句解家的旧事。他注意到,张敛尘的胃口似乎不太好,只略略动了几筷子。
饭后,张敛尘显露出些许疲态。张起灵立刻起身,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扶起他:“去歇着。”
解雨臣也放下筷子:“尘哥哥,我陪你进去,正好看看脉象。”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卧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唯有窗台上几盆郁郁葱葱的草药和墙上挂着的一把古朴短刀,昭示着主人的过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
张敛尘半倚在床头,解雨臣坐在床沿,三指搭在他的腕间,凝神细诊。张起灵则抱臂倚在门框上,目光沉静地落在张敛尘身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脉象虚浮,心脉略有阻滞,确是旧伤劳损,加上前阵子风寒入体,伤了元气。”解雨臣收回手,眉头微蹙,“我给你带的药材里,有几味正好对症。我再给你写个方子,配合着吃,固本培元。”
“又要喝苦药汤子了。”张敛尘无奈地笑了笑。
“良药苦口。”解雨臣的声音带着不容商量的医者威严,随即又放缓了语气,“不过,我让老何带了些上好的蜜渍金桔,喝完药含一颗,能压压苦味。”
张敛尘眼中笑意更深:“还是小花想得周到。”
解雨臣起身,走到桌前提笔写方子。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月白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身姿挺拔,运笔如飞,字迹清隽有力。张敛尘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欣慰。那个曾经躲在他身后、需要他庇护的小小少年,早已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甚至能庇护他人的参天大树了。
写罢方子,解雨臣吹干墨迹,递给一直守在旁边的张起灵:“每日一剂,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半个时辰温服。忌生冷油腻。”
张起灵接过,目光在药方上扫过,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小心地将纸折好收起。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却让人无比安心。
解雨臣重新坐回床边,看着张敛尘略显疲惫却安详的面容,心中一动。他轻轻开口,声音如同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是《牡丹亭·游园惊梦》的唱段。解雨臣的嗓音清亮圆润,虽未着戏服,未施粉黛,但那融入骨血的韵味一出来,便瞬间将人带入那姹紫嫣红、春光易逝的意境之中。
张敛尘微微一怔,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熟悉的旋律,如同温柔的潮水,漫过记忆的堤岸。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解家那个被月光笼罩的庭院里,小小的解雨臣也是这样,为他一个人清唱。那时,他刚从一场厮杀中脱身,带着满身血腥和疲惫,是这清越的唱腔,像一泓清泉,洗涤了他心头的戾气与尘埃。
如今,在这远离尘嚣的雨村,在经历了一生的漂泊与伤痛后,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唱段,心中涌起的,是更深沉的宁静与释然。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都在这婉转的曲调中,化作了岁月长河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张敛尘睁开眼,眼中带着湿润的笑意:“多少年没听你唱了……还是那么好听。听着这曲子,好像又回到了解家那个大院子,你踩着高跷,摇摇晃晃地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解雨臣也笑了,眼中带着追忆的暖光:“那时要不是尘哥哥在下面接着,我怕是要摔个鼻青脸肿,哪还有今日的花爷?”
两人相视而笑,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温柔地重叠。那些沉重的过往,在笑声中变得轻盈。
张起灵依旧沉默地倚在门边,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张敛尘。他看着爱人脸上舒展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那眼中闪烁的、如同少年般的光彩,冷硬的唇角似乎也软化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他虽不懂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曲调带给张敛尘的宁静与快乐。这便足够了。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也给宁静的雨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溪水泛着粼粼波光,倦鸟归林,炊烟袅袅升起。
解雨臣该告辞了。
院门口,众人相送。胖子拍着胸脯保证会把药熬好盯着张敛尘喝下去,吴邪则说着下次来要带的新茶谱。张敛尘拉着解雨臣的手,眼中满是不舍:“小花,路上小心。到了京城,记得来个电话。”
“放心。”解雨臣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温热的触感传递着无声的牵挂,“你好好养着,按时吃药,不许嫌苦。等秋凉了,我再来看你。”
他的目光越过张敛尘的肩膀,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他身后的张起灵。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张起灵冷峻的侧脸,也柔和了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解雨臣对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起灵迎着他的目光,深邃的眼眸如同沉静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解雨臣的身影。几秒钟后,他也几不可察地颔首回礼。没有言语,但那眼神里传递出的,是对他探望的认可,更是对他将张敛尘托付于此的、一种无声而厚重的承诺——他会用生命守护这份安宁。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解雨臣降下车窗,对着院门口的众人挥手告别。车子缓缓驶离,后视镜里,那座被夕阳笼罩的小院越来越小,藤椅上的张敛尘、沉默的张起灵、挥手告别的吴邪和胖子……渐渐模糊成一个温暖的剪影。
车子驶上盘山路,将静谧的雨村抛在身后。解雨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雨村草木的清香、草药的微苦、饭菜的烟火气,还有……那份沉淀在岁月深处、令人心安的宁静。
十年光阴,故人依旧。他的尘哥哥,终于不再是漂泊的孤雁,也不再是隐忍的守护者。他找到了真正的归处,与那个同样孤独而强大的灵魂彼此依偎,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将伤痕累累的过往,过成了细水长流的诗篇。
解雨臣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释然而欣慰的弧度。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看着张敛尘如此圆满,他心中那份跨越了漫长岁月、始终未曾放下的牵挂,终于可以轻轻地、安稳地落回原处。
车窗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而那座被群山环抱、溪水环绕的雨村小院,以及院中那对相守的身影,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深深地烙印在了解雨臣的心底。他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那里,永远是他心底最温暖的一隅,存放着名为“家”的牵挂与慰藉。
夜色渐浓,雨村陷入一片宁静的黑暗,唯有稀疏的灯火点缀其间,如同散落的星辰。
小院的西厢房内,一盏暖黄的台灯亮着。张敛尘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张起灵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熬好、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药,正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试图让它凉得快些。
药味苦涩,弥漫在空气中。张敛尘微微蹙眉,但还是伸出手:“给我吧,一口气喝完省事。”
张起灵却避开了他的手,舀起一勺,放在唇边极其认真地吹了吹,确认温度适宜后,才递到张敛尘嘴边。动作生疏却无比专注,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张敛尘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般的郑重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暖意融融。他顺从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将那勺苦涩的药汁慢慢咽下。
“苦……”他咂咂嘴,眉头皱得更紧。
张起灵立刻放下药碗,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琥珀色、裹着糖霜的蜜渍金桔——正是解雨臣带来的。他拈起一颗,小心地送到张敛尘唇边。
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药的苦涩。张敛尘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一碗药就在这样一勺药、一颗金桔的交替中,被张敛尘“艰难”地喝完。张起灵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替他擦了擦嘴角,这才将药碗和油纸包收好。
“小花带来的金桔,很甜。”张敛尘靠在枕头上,轻声说。
张起灵“嗯”了一声,替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解雨臣留下的、散发着幽幽药香的紫檀木箱上。沉默片刻,他才低声道:“他……很好。”
张敛尘笑了,握住他放在床边的手:“我知道。小花他……一直很好。” 他顿了顿,看着张起灵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眉眼,“今天,谢谢你。”
谢谢他的沉默守护,谢谢他对自己与解雨臣那份特殊情谊的理解与包容,谢谢他给予的这份足以让故友安心的、踏实的生活。
张起灵反手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握得很紧。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俯下身,在张敛尘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睡吧。”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张敛尘点点头,在熟悉的药香和他清冽的气息包围下,缓缓合上眼睛。窗外,是雨村静谧的夜,溪水潺潺,虫鸣唧唧。窗内,灯火温暖,爱人在侧。
解雨臣带来的不只是药材和回忆,更是一份来自遥远故土的确认与祝福。确认他漂泊半生,终得归处;祝福他与所爱之人,在这远离纷扰的桃源,岁岁年年,长伴长宁。
灯火长明,故人虽远,情谊长存。而属于他和张起灵的雨村岁月,在这药香与爱意交织的夜晚,依旧温柔而坚定地向前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