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村,青山如黛,溪水潺潺。暑气被层层叠叠的绿意过滤,只余下温吞的暖意和草木蒸腾的清香。一辆与这山野气息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沿着蜿蜒曲折、仅容一车通过的盘山土路,碾过雨后尚存泥泞的车辙,缓缓驶入村口。
车门打开,一只穿着纯手工定制黑色布鞋的脚踏在沾着草屑的泥地上。随即,解雨臣一身月白暗云纹长衫的身影,优雅地探身而出。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投向这片被时光温柔眷顾的土地。
青瓦木檐,竹篱茅舍,溪边浣衣的妇人,追逐嬉闹的孩童,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香和泥土的芬芳。这一切,与他所熟悉的京城繁华、九门暗涌,恍如两个世界。
“花儿爷,到了。”司机老何恭敬地低声道,从后备箱提出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清冽药香的紫檀木箱。
解雨臣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处溪畔那座被翠竹环绕、藤蔓轻垂的小院。那是张敛尘和张起灵的家。他深吸一口气,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十年了。距离上一次在巴乃匆匆一晤,又是十年光阴流转。这几年间,他只在电话里听过张敛尘的声音,在偶尔寄来的照片里见过他们依偎的身影。知道他们安好,便也心安。但亲眼所见,终究不同。
他拒绝了老何的跟随,独自一人提着药箱,沿着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青石板小路,向那座小院走去。步履从容,长衫下摆在微风中轻拂,与周遭的鸡鸣犬吠、溪水淙淙形成一种奇异又和谐的画面。路过的村民好奇地打量着他,被他周身清贵的气度所慑,只敢远远观望,小声议论。
十年未见,尘哥哥……如今是何模样?那个沉默如山的张起灵,可曾待他如初?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近乡情怯的微妙情绪,悄然掠过心头。
院门虚掩着。解雨臣抬手轻叩,指节落在老旧的木门上,发出笃笃的清响。
“谁呀?”一个洪亮中带着熟稔的嗓音响起,紧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被拉开,露出胖子那张堆满笑容、似乎岁月格外宽待的圆脸。
“哟!解当家!稀客稀客!”胖子眼睛一亮,声音拔高了八度,热情得仿佛见到了亲人,“快请进快请进!我说今早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临门!”他一边让开身,一边朝院子里喊,“天真!敛尘!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吴邪闻声从厨房探出头,眼镜片上还沾着一点面粉,看清来人后,脸上立刻绽开真诚的笑容:“小花!真是你!快进来坐!”他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快步迎出来。
解雨臣含笑点头,目光却越过他们,急切地投向院内。
竹影婆娑下,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张敛尘正半躺着,腿上搭着一条薄毯。他闻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光仿佛在解雨臣的眼中瞬间倒流,又在下一刻加速奔涌向前。眼前的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在解家大宅廊下教他练刀、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坚韧的青年。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如同被山泉涤荡过的玉石,温润平和,眉宇间沉淀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安然。尤其那双眼睛,明亮依旧,却不再有昔日的警惕与漂泊感,而是盛满了宁静的幸福,如同映着晴空的深潭。
“小花……”张敛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化作一个温暖至极的笑容,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动!”解雨臣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指尖触及到熟悉的、带着体温的布料,心头那点微妙的忐忑瞬间消散,只剩下满溢的暖意与重逢的喜悦。“坐着就好。”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医者惯有的温和,目光却忍不住细细描摹着张敛尘的面容,仿佛要将这十年错过的时光补回来。
“尘哥哥,”他喉头微动,那个久违的称呼自然而然地滑出唇齿,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亲昵,“你……气色很好。”他由衷地说。虽然能看出些许病后的虚弱,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安宁与满足,是任何药物都无法给予的。
“老了。”张敛尘笑着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在旁边的竹凳坐下,“倒是你,小花,还是那么精神,解家当家的气度更胜从前了。”他的目光落在解雨臣依旧清俊雅致的面容上,带着长辈的慈爱和欣赏。
“哪里。”解雨臣谦和一笑,将带来的紫檀木药箱放在石桌上,“听说你前阵子旧伤有些反复,正好得了些上好的野生三七和虫草,还有几味温养心脉的古方,便想着送过来。”
“又让你费心了。”张敛尘眼中满是感激,“每次都是这样,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我这身老骨头。”
“应该的。”解雨臣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打开药箱,一股浓郁而纯正的中药气息弥漫开来。他一边熟练地取出几包分门别类包好的药材,一边解释着用法用量,声音清朗悦耳,如同玉石相击。
吴邪端来新沏的野山茶,胖子则迫不及待地端出一盘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米糕:“解当家,尝尝,我胖爷的手艺!雨村特产的野桂花,香着呢!”
解雨臣含笑接过,道了声谢。茶是山泉冲泡,带着清冽的甘甜;米糕松软香甜,带着阳光和植物的气息。他细细品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张敛尘身上,与他闲话家常。
话题自然离不开过往。说起解家这些年稳中有升的生意,说起九门后辈们的新鲜事,也说起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片段。
“还记得你八岁生辰,非要踩着高跷扮杜丽娘,结果差点从戏台上摔下来吗?”张敛尘眼中带着追忆的笑意,“吓得我魂飞魄散,冲上去接住你,自己胳膊脱了臼,你还抱着我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
解雨臣白皙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一丝红晕,推了推眼镜掩饰赧然:“那么小的事,尘哥哥你还记得……” 那件事他当然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在张敛尘面前卸下所有“解家继承人”的伪装,像个真正受惊的孩子一样寻求庇护。那温暖的怀抱和因疼痛而微微发白的脸,是他童年记忆里最鲜明的色彩之一。
“还有你十岁那年,被账房的先生训斥,躲在假山后面哭鼻子,是我用一串糖葫芦把你哄出来的。”张敛尘笑着补充,眼中满是温和的揶揄。
“尘哥哥!”解雨臣有些无奈地唤了一声,耳根更红了。那些被小心珍藏的、独属于他和张敛尘的童年记忆,此刻被当事人带着笑意提起,既让他感到温暖,又有些少年心事被戳破般的羞赧。
胖子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哎哟喂,没想到咱们威风凛凛的花爷,小时候也这么可爱!”
吴邪也忍俊不禁,看向解雨臣的目光充满了促狭:“小花,原来你也有这么‘接地气’的时候。”
解雨臣佯装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端起茶杯掩饰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这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此刻在雨村温暖的阳光下被重新翻出,带着时光赋予的醇香,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熨帖。看着张敛尘眼中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笑意,解雨臣知道,他的尘哥哥是真的放下了,将那些沉重的过往都化作了滋养当下的养分。
正当院中气氛温馨融洽之际,解雨臣敏锐地感觉到一道沉静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去。
只见张起灵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西厢房的门口。他依旧是那身万年不变的深色棉麻衣裤,身形挺拔如松柏,面容在檐下的阴影里显得愈发冷峻。他手里提着两只刚刚处理干净、还在滴着清水的山鸡,显然是刚从后山回来。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先是落在藤椅上的张敛尘身上,确认他无恙且神情愉悦后,那冰封般的眼神才几不可察地融化了一丝。随即,他的视线转向了解雨臣,没有任何敌意,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如同守护领地的兽王般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因解雨臣与张敛尘之间那份熟稔亲昵而生的、极其细微的紧绷。
解雨臣心中了然。这位沉默寡言的张家族长,对尘哥哥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放下茶杯,起身,对着张起灵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从容而尊重:“张族长,久违了。”
张起灵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算是回应。他没有说话,提着山鸡径直走向厨房的方向,步伐沉稳无声。
胖子立刻咋咋呼呼地跟上去:“哎哟小哥,又去打猎啦?这山鸡够肥!交给我交给我,中午加菜!”吴邪也笑着起身去帮忙。
院中只剩下解雨臣和张敛尘。
张敛尘望着张起灵消失在厨房门口的背影,眼中流淌着一种解雨臣从未见过的、近乎化水的温柔。他转过头,对上解雨臣了然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不太爱说话,你知道的。”
“无妨。”解雨臣重新坐下,端起茶杯,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追随着厨房的方向,“他待你,极好。”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从张敛尘眉宇间那份彻底的放松与依赖,从张起灵每一个看似不经意却精准落在张敛尘身上的眼神,从他为张敛尘默默处理猎物准备午餐的行动……处处皆是无声的证明。
“嗯。”张敛尘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幸福和满足。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看向解雨臣,眼神认真而坦诚:“小花,你知道吗?有时候看着他,我会想起很多年前,在解家,你也是这样看着我。”
解雨臣微微一怔。
“那时候,你刚接手解家,内忧外患,压力如山。每次处理完那些棘手的事情,深夜回到书房,看到我还在灯下等你,你的眼神……就和小官现在看我的眼神很像。”张敛尘的声音很轻,带着追忆的暖意,“是那种……疲惫的船只终于看到港湾灯塔的光芒,是那种知道无论外面风雨多大,总有一个人会为你留一盏灯、守一份暖的……安心。”
解雨臣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尘哥哥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旋开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是的,那些年,张敛尘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座沉默而坚实的灯塔?在他初掌大权、如履薄冰的岁月里,在他被尔虞我诈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只要回头看到廊下那个静立的身影,或是书房里那盏为他点亮的灯火,心便能奇异地安定下来。那是一种超越了主仆、甚至超越了兄弟的、深入骨髓的依赖与信任。
“原来……尘哥哥都看在眼里。”解雨臣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张敛尘温和地笑了:“怎么会看不见?你是小花啊。”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只是那时候,我们背负的东西都太多,那份安心,更像是黑暗里互相取暖的火种。而现在……”他看向厨房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胖子指挥吴邪烧火、张起灵沉默处理食材的声响,嘴角的弧度愈发柔和,“和小官在一起,这份安心,是落在实处的。像雨后的土地,踏实,温暖,能生根发芽,开出花来。”
解雨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百感交集。是了,这便是区别。他与张敛尘之间的羁绊,是风雨同舟的扶持,是岁月沉淀的亲情,如同老酒,醇厚绵长。而张敛尘与张起灵,则是历经生死劫波、跨越遗忘长河后,灵魂找到的唯一归处,是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空气与阳光,那份安心,是融于骨血的共生。
他释然地笑了,端起茶杯,对着张敛尘的方向虚敬了一下:“尘哥哥,能得此归宿,小花……真心为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