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雪落胭脂扣
本文四千➕
冬末的皇城,难得被一层新雪温柔地覆盖。连日来的权谋倾轧、暗流涌动,似乎也被这莹白压下几分,显出几分不真切的静谧。张极一身玄青色常服,未着官帽,只用一根简单玉簪束发,悄然走进西市那条烟火气最浓的窄巷。他记得幼时随宫人采买,这里的蜜饯饴糖最得心意。
“大——人——” 故意拖长的、带着笑意的熟悉嗓音在他身后响起,裹着一股清冽雪气。
张极脚步一顿,没回头,但唇角已不受控制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张泽禹几步便轻巧地与他并肩而行,月白锦袍外罩着件银灰鼠皮坎肩,领口一圈绒毛衬得他下巴尖尖,唇边笑意清浅。他抬手在张极眼前晃了晃,指尖勾着一只小巧的油纸包,透出酸甜的梅子香。
“喏,朱记新渍的‘踏雪寻梅’,刚出锅最酥。”他捏起一块糖渍梅肉,色泽红艳,“尝尝?刚在门口可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抢到这最后一份,那小老儿还念叨‘这公子看着眼生,不像是常客’。” 话语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邀功意味,又掺杂着对皇城这些老字号掌柜守旧作派的促狭调侃。
梅肉的甜香混着他身上清苦的药草和冷梅气息钻入鼻端,奇异地熨帖。张极看着他被冻得微微泛红的指尖和晶亮的眸子,心头那片沉肃冷硬仿佛被雪水悄然润开一角。他没接那梅肉,只是抬手,用指腹极快地擦去他鬓角沾染的一点细雪星子。
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张泽禹微微一怔,随即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雪花是极难得的有趣物什。他手腕灵巧一翻,将整包蜜饯稳稳落入张极温热的掌心。暖意透过油纸传来。“朱七那老狐狸,去年那批霉烂参须的事还当别人忘了呢。”
“记得又如何?他家的山楂条,御膳房小主子们照样点名要。” 张极接过那尚带温热的纸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油纸。甜暖的气息驱散了周遭微寒,也短暂地隔开了权柄的沉重。
巷子深处喧嚷,各色摊铺林立。张泽禹在一个胭脂水粉摊前停下脚步。琳琅的瓷盒瓷罐排开,色彩明艳,在雪光映衬下格外剔透。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脂粉,最终停留在一只素白剔透的小瓷盒上。店主是个眼尖的妇人,立刻堆起殷勤笑意:“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是铺子里新上的‘胭脂雪’,用料细,颜色透,最衬白皙。”
张泽禹没理会她的夸赞,径直拿起那方小盒,指尖挑开盒盖。里面是细腻如雪的莹白色膏脂,凑近细闻,竟有一股极淡的、仿佛刚刚融化的新雪气息,混着一丝清甜的梅韵,意外地令人舒心。
“尚可,” 他淡淡点评一句,指尖不经意捻了一点,竟转手就在张极线条冷硬的下颌侧一抹。
微凉的、带着淡淡冷梅幽香的细腻膏体触上皮肤,引得张极周身瞬间绷紧。他垂眸看向始作俑者,张泽禹却面不改色,指尖在他下颌蹭过膏脂的地方极快地一抹,竟将那点莹白巧妙地晕开,仿若冬雪初融于温玉。
“看,这不就有点暖玉生烟的意思了?”张泽禹偏着头,眼神清澈无辜,像是真在研究什么有趣的调色游戏,只有微扬的唇角泄露一丝得逞的狡黠。他指尖那点沁凉飞快化开,只留下温润滑腻的触感,顺着肌理蔓延。摊主妇人看得目瞪口呆,张极深沉的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难辨的情绪,绷紧的下颌微微松弛下来,盯着张泽禹被银鼠毛领衬得温软无害的脸,竟也任由他施为。
“胡闹。”声音低沉,却并无真正的斥责之意。
张泽禹低笑一声,也不答话,回身便丢给妇人一小块碎银,将那小瓷盒纳入袖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价值不菲的玩意儿不过是路边几支新折的梅枝。
“听闻……”张极开口,目光似不经意扫过他袖口,“淑妃宫当年的早梅,腊月便开了头花?”
张泽禹脚步稍顿,那抹挂在唇边的、闲适的笑意淡去几分。冬日暖阳斜照,将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风雪深处的记忆被勾起一角。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像雪落在寂静檐下,“冷宫那棵老梅,命贱骨头硬,总要早冒些头,引得几个嘴馋的小丫头偷偷去掐花蕊。我娘……总让人多备些冰糖。”
话未道尽,那些年深宫深处的冰寒苦涩,与冰糖罐子那点微不足道、却也是冬日里唯一一点盼头的甜意,都藏在这寥寥数语之后。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触碰到装着“胭脂雪”的小瓷盒边缘,冰凉的釉面触感奇异地将过往的冰冷与新雪梅香链接。
空气微微凝滞,带着旧事的沉郁。张极默默伸出空着的左手,那包蜜饯还散发着温热。他递近张泽禹唇边,油纸一角被捏得有些褶皱。
张泽禹微微挑眉,眼神扫过张极平静的脸,终于张口,就着他的指节叼住一块最大的蜜饯。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糖壳在齿间清脆碎裂,温热的蜜液瞬间流窜,酸甜滋味爆炸在口腔深处,霸道地冲刷着刚刚沾染上的陈年药石苦气。他满足地眯了眯眼,像雪地中觅得暖穴的猫儿,连方才提及旧事时带起的一丝阴郁都烟消云散,那点狡黠与自在又全然回归眼底眉梢。他舔掉唇畔一点糖渍,撞上张极专注的目光:“怎么?”
张极却收回手,视线落在他沾了糖霜的唇上:“这糖渍手艺,比你娘珍藏的年岁差许多。”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坊市物价。他径自往前走去,只留给张泽禹一个挺拔的背影。
张泽禹愣在原地,随即低笑出声,快步追了上去。肩撞在张极手臂上,像少年人争闹。“哦?听这话音,大人幼时怕不是连冰糖渣也常摸不到吧?”他故意压低声音,带点揶揄。
张极脚步未停,只在那小片“胭脂雪”仍残留温润余泽的下颌处扫过。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讥讽,细想之下,却是极隐秘的安慰——至少他的童年里,尚有那一罐冰糖存着些许甜味可以怀念,而张极,也许连这微末的甜也不曾有过。“既非天生冷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那便该让这寒冬存点暖甜。”他袖中的手,下意识地将那素白瓷盒握得更紧了些。
再往前,一阵喧闹。只见一处簇新的绸缎铺子门口,老板朱七正唾沫横飞,围着一匹“寸锦寸金”的蜀锦大肆吹嘘,手指几乎戳到锦缎上华美的并蒂莲纹。他脸上那道被滚油烫出的疤随表情挤动,如扭曲的蜈蚣。
“哟!瞧瞧!这不是张大老爷身边那位……”朱七眼珠子滴溜一转,堆着假笑的目光黏在张泽禹身上,在触及他腰间那对价值连城的墨玉雕螭龙佩和那张过分昳丽的脸时,脸上的谄媚几乎要滴下来。刚往前凑了半步,猛地对上一旁张极毫无波澜、却如同冰封深湖的视线。朱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油滑的笑瞬间冻得开裂,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脚步钉在原地再不敢上前,连带着那夸耀蜀锦的劲头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瞬间偃旗息鼓,讪讪地退了回去。
张泽禹唇角笑意更深了。他看也不看那匹华贵的料子,只侧过头,肩膀近乎贴着张极的臂膀。“前朝宫里的织造库料都比这鲜亮几分。”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听清,“倒是铺子门口那副联语,酸气冲得人牙疼,该换了。”
张极没接话,只在他撞过来的瞬间,手臂极其自然地微抬,以一个极其微妙的角度替他隔开巷中略显拥挤的人流,袍袖翻飞间无声地圈出一方无人敢于闯入的清净之地。那若有似无的隔绝,比言语更强势。人潮喧嚷,却仿佛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绕过街角,喧嚣陡然远去。
深巷尽头的小院,门扉紧闭,唯有几支腊梅倔强地探出石墙,幽香暗渡。张极不知何时已将张泽禹指间抹过的“胭脂雪”瓷盒握在了掌心。素白冰冷的釉面在冬日寡淡阳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他指尖摩挲着小盒光滑的边缘。
“幼时……”张极的声音低沉,像雪落在古松枝头,“御花园里也有棵梅树。”
张泽禹脚步停下,转头看他,眼底带着一丝探究。
张极的目光落在墙角残雪覆盖的青苔上。“花开得甚好,甜香……有宫女会摘了晒做花茶。”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捕捉遥远记忆中那个甜香的形态,“我趁人不备,……抓了一把。”
雪粒细微地簌簌落下。张泽禹微微睁大了眼,素日里总噙着几分疏离笑意的脸上,第一次掠过清晰的错愕,随即化为一种近乎柔软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象那个年幼的、沉默的、可能连笑都少有、却在无人处偷偷抓一把甜桂花藏起来的“小皇子”,心尖某个角落像是被梅枝刺了一下,又软又酸。
他忽然伸手探入袖中深处,不是摸那个装“胭脂雪”的小盒,而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更小、更扁平的紫竹筒。竹筒裹得严实,封口处还用一小方暗红蜡细细地封了,裹着极细的铜丝。
“那宫女的手艺算什么。”张泽禹指尖灵巧地剥开蜡封,旋开竹筒盖子。
一股更加醇厚浓郁的甜香瞬间逸散开来,混着一点烘烤过的烟火气,霸道地驱散了周遭的寒意。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片半透明的……蜜饯梅片。不同于市集上泛着油光红亮的熟蜜饯,这些梅片薄如蝉翼,边缘带着自然风干卷曲的弧度,呈现一种温润通透的琥珀色。内里保留着清晰的梅子脉络,每一片都像是凝结了寒冬阳光与雪水浸润后的精华。
张泽禹指尖捻起一片,塞入张极微抿着的唇缝间。“尝尝?”他低语,眼底深处亮着一点小小的、近乎示好的炫耀光芒,“守着梅树落雪后第一茬花苞偷的,霜冻后那点青酸劲儿正好。选最干净的细雪水泡开……就照我娘……当年存的那法子。” 那“娘”字极轻地掠了过去。
梅片入口先是霜雪般的微凉,随即绵软融化,浓郁的酸意在舌尖爆发,带着微微的涩,很快又被纯粹的、如同被寒冰提炼过的蜜糖甜意覆盖、交融,最后只余清冽饱满的梅韵在喉头萦绕。这甜不张扬,却熨帖入骨,像是一线温热的暖流,从唇齿一路蜿蜒流进冰冷的心腑深处。张极唇齿间的气息里,那清苦的冷梅香气似乎都甘甜了几分。
阳光透过稀疏的梅枝,在他轮廓冷峻的侧脸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影。那一点清冽酸甜在舌尖化开,微涩的梅香和霸道的蜜意混合在一起,竟然盖过了舌根深处常年盘踞的冷苦余味。
“尚可。”张极只吐出两字,目光却落在张泽禹捏着紫竹筒、微微冻得发红的指节上。
“只是尚可?”张泽禹挑眉,尾音拖得微长,刻意流露出几分不满。他忽地凑近,眼睫在光影中投下浓密阴影,几乎要撞上张极的下颚,带着一点逼人的审视意味。“偷花摘叶的手艺若不好,那下次大人只能继续啃那劣质糖……”
话音未落,他腰间悬挂的一枚青铜螭龙佩轻轻晃动。张极的目光被那枚佩引去一瞬,另一只手却已先一步抬起。宽大的袍袖拂过,带着干燥的微暖气息,指尖已从张泽禹另一只袖中滑过,将那小小的、盛着“胭脂雪”的素白瓷盒重新握在掌心。张泽禹只觉得手腕一凉一热。
“尚可。”张极又重复了一遍,眸色深沉,视线仿佛要将张泽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都刻入眼底深处,又像是在掂量着另一个难以言说的价码。他忽然指尖翻转,将紫竹筒盖子重新旋紧,塞回张泽禹掌心。动作流畅,近乎霸道。
张泽禹愣怔一瞬,随即反应过来那“尚可”评价的对象或许不仅仅指那蜜饯。他低头看着被重新塞入手中的冰凉竹筒,感受着袖中空出位置后被那瓷盒重新填补上的、带点体温的暖意,唇角勾起一抹真真切切的弧度,微凉的耳根却在无人可见处浮上一点薄红。
“雪要大了,”张极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未看他,只抬步继续向前走。步伐踏在积了一夜的薄雪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嗯。”张泽禹应了一声,跟上去,两人衣袍摩擦间带起细小的气流,吹动了墙角一朵瑟瑟残梅。袖中那小小的素白瓷盒染上了他的体温,紧贴着内侧手腕的脉搏,一下、一下,像是某种隐秘的回声。
雪粒子落得急了,打在路旁干枯的藤蔓上,发出沙沙细响,在这深巷尽头格外的清晰。风声穿过残破的梅枝,撞上一角檐下悬挂的、早已停摆的铜铃残骸。
叮当…… 极其细微的一声颤动。仿佛有谁在岁月深处,不经意拂动了一线蛛网。声音细小,却在这雪巷中显出几分惊心的孤独与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