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岁那年的深秋,裴钧的旧伤发作了。
那是在蛮族之战中留下的隐患——地脉爆炸时砸伤的后背,多年来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可这次不同,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连宫中最好的御医都束手无策。
"别哭..."裴钧躺在病榻上,手指轻轻拂去苏宛眼角的泪。曾经能挥动二十斤重刀的手,如今瘦得骨节分明。
苏宛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这只手上有握刀留下的茧,有战场上留下的疤,也有为她梳发时不小心被发簪划出的小伤口。每一处痕迹她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
"朔儿...玥儿..."裴钧转向站在床尾的一双儿女。二十五岁的裴朔已是锦衣卫千户,眉宇间尽是父亲的英气;二十三岁的裴玥则继承了母亲的杏眼,如今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女医官。
"爹。"裴朔单膝跪地,铠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裴玥直接扑到床边,眼泪打湿了锦被:"爹爹别走..."
裴钧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髻,又看向儿子:"边关...新送来的军报...看了吗?"
"看了。"裴朔声音哽咽,"蛮族遣使求和,愿纳贡称臣三十年。"
"好...好..."裴钧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苏宛连忙扶他起身,却摸到一手黏湿——是血。
"宛儿..."裴钧靠在她肩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对不住...要先走一步了..."
苏宛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生命从爱人身体里流逝的速度:"别说傻话,你答应过要教我骑马的..."
那是他们成婚第三年的约定。彼时裴玥刚出生,苏宛说想学骑马,裴钧笑着说等她身体好些就教。这一等就是二十三年。
裴钧低笑,气息越来越弱:"下辈子...一定..."他的手突然抓紧苏宛的衣袖,"看...海棠..."
窗外,那株他们定情时种下的海棠树在秋风中摇曳。一片红叶飘进窗棂,落在裴钧胸前。
他就这样,在一片海棠叶的陪伴下,永远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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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追封圣旨是连夜拟就的。
"故镇安侯裴钧,忠勇贯日,功在社稷...追封忠勇镇安王,以王礼葬之..."
宣旨太监的声音在灵堂回荡。苏宛带着儿女跪接圣旨,耳边是裴朔压抑的抽泣声。裴玥则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咬出血来。
次日清晨,皇帝竟微服亲至。他站在灵柩前久久不语,最后亲手将一方玉印放入棺中——那是裴钧当年用来调动大军的仿制玉玺。
"朕欠他一条命。"皇帝对苏宛说,眼睛红肿,"地脉爆炸那日,若不是他挡住落石..."
苏宛只是沉默地行礼。她知道,裴钧从不认为那是牺牲,而是责任。
出殡那日,满城素缟。从镇安王府到皇陵的十里长街上,站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有人捧着裴钧当年在街市上帮忙找回的失物,有人举着他剿匪时救下的亲人牌位,更多人只是默默流泪。
裴朔身着孝服走在灵柩前,腰杆挺得笔直;裴玥则扶着母亲,手中攥着个青瓷药瓶——里面是她连夜配制的药香,能让父亲...让父亲的遗体不腐。
当棺椁缓缓放入墓穴时,苏宛终于崩溃。她扑到棺木上,将脸贴着冰冷的楠木,仿佛这样就能再感受一次爱人的温度。
"娘..."裴玥抱住母亲颤抖的肩膀。
苏宛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棺盖上——是那枚青瓷玉佩。"宛钧"二字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却依然温润如初。
"让他带着走吧。"她轻声说,"下辈子...好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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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的镇安王府,红绸高挂。
裴玥出嫁了,夫婿是太医院院判的得意门生。苏宛亲自为女儿梳妆,将一支海棠金簪插入她的发髻。
"娘,我舍不得您。"裴玥在铜镜中看着母亲,杏眼里含着泪。
苏宛将一册医书放入女儿嫁妆箱底:"这是娘这些年整理的所有药方,还有你爹当年从蛮族带回来的奇方...好好用。"
那夜喜宴散去后,苏宛独自来到后院海棠树下。月光如水,她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裴钧站在那里,朝她伸出手...
"夫人。"身后传来裴朔的声音。他已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越发像父亲当年了。
苏宛拭去眼角泪痕:"宾客都送走了?"
"嗯。"裴朔站到她身旁,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陛下今日问我...可愿接任锦衣卫指挥使。"
苏宛转头看他:"你怎么想?"
"我想试试。"裴朔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激动,"父亲能做到的,我也..."
一片海棠叶落在肩头,苏宛替他拂去:"去做吧。你爹会为你骄傲的。"
又过了两年,裴朔也成亲了。新娘是将门之女,英气飒爽得像当年的苏宛。婚礼上,皇帝亲临主婚,赐下御笔亲书的"忠勇传家"匾额。
苏宛坐在高堂之位,看着儿子与儿媳行礼,恍惚间像是看到当年的自己与裴钧。那枚青瓷玉佩虽已随葬,但她腰间又多了块白玉佩——是裴朔用第一份俸禄为她买的,上面刻着"永慕"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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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裴玥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京城开了第一家女子医馆;裴朔则如父亲般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威名远播。而苏宛的青丝早已染上霜白,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初。
每年裴钧忌日,她都会在墓前种下一株海棠。如今皇陵旁的"镇安林"已有海棠百株,春日花开时如云似霞,成为京城一景。
这日正值裴钧十年忌,苏宛带着孙辈来扫墓。五岁的小外孙女好奇地摸着墓碑上"忠勇镇安王"几个大字。
"外祖母,外祖父是什么样的人呀?"
苏宛将一束新鲜的海棠放在墓前:"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裴玥闻言红了眼眶。在她记忆中,父亲确实温柔——会为她采药时擦伤的手涂药,会半夜起来为她盖被,会在她背不出药方时悄悄提示...
"娘。"裴朔从怀中取出个布包,"我想把这个给芸儿。"
布包里是把小巧的绣春刀,正是裴钧当年为女儿特制的——虽然裴玥最终选择了医术。
苏宛会意,将小绣春刀系在外孙女腰间:"你外祖父若在,定会亲自教你。"
回程的马车上,小孙女突然问:"外祖母,您想外祖父吗?"
车窗外,镇安林的海棠开得正好。苏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裴钧生前最爱听的调子。
春风拂过,海棠纷飞如雨。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个靛青衣衫的男子站在树下,朝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