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月光将石板路照得如同流动的银河，温秦晞握着那枚贝壳，指腹轻轻摩挲着内侧螺旋状的纹路。贝壳边缘有个不易察觉的小缺口，像是被人精心打磨过。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在沈砚琴谱上修改时不小心划破纸页的铅笔印——那形状竟与这缺口出奇地相似。

家门口的茉莉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几乎有了重量。温秦晞将贝壳贴在耳边，意料之中没有听见海潮声，却仿佛捕捉到一丝钢琴的余韵。母亲留的夜灯在客厅投下暖黄的光晕，她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打开装蜂蜜的琉璃罐。

"这么晚还做点心？"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

温秦晞手一抖，蜂蜜顺着木勺拉出金色的细丝。"明天...想带些桂花糕给沈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蜂蜜甜腻的香气里，"他说要加双倍蜂蜜。"

母亲了然地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格外温柔。她挽起睡袍袖子，从橱柜深处取出珍藏的干桂花。"用这个，去年秋天在琴崖摘的。"玻璃瓶开启的瞬间，整个厨房都浸在清冽的芬芳中，"那孩子第一次来我们家，盯着这瓶桂花看了好久。"

温秦晞搅拌面糊的手顿了顿。她想起沈砚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时的迟疑，像迷失在陌生海域的船帆。那时他刚结束欧洲巡演归来，报纸上称他为"东方的李斯特"，却没人知道他在后台呕吐到胃痉挛。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桂花糕已经蒸好。温秦晞将它们切成小巧的菱形，每一块都嵌着金黄的桂花。她挑出最完美的一块放在青瓷盘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乐谱纸上的《潮声》二字写得力透纸背。这是上周沈砚不在时，她根据他随手弹奏的片段记下的旋律。当时海浪正拍打着琴崖下的礁石，远处灯塔的光柱扫过钢琴漆面，那些音符就像自己跳进了她的笔尖。

晨光穿过纱帘时，温秦晞已经站在沈宅的铁艺大门前。院子里那株老梨树正在落叶，雪白的花瓣飘在她肩头，像一个个未完成的音符。她刚要按门铃，突然听见钢琴声从二楼飘下来——是《重逢》，但第三小节明显改了调式，升半音的处理让原本忧郁的旋律突然有了明亮的转折。

"你迟到了十七分钟。"沈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靠在二楼窗边，晨风鼓荡着他亚麻衬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缠着创可贴的手腕——那是昨天温秦晞没注意到的细节。

温秦晞举起食盒："蜂蜜放多了会苦，得等糖浆..."

"我知道。"沈砚打断她，嘴角却微微上扬，"你每次撒谎，都会不自觉地摸耳垂。"

钢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段全新的旋律，轻快得像林间跳跃的溪流。温秦晞怔在原地，这分明是她藏在信封里的那段改编。脚步声从旋转楼梯传来，沈砚出现在门廊时，发梢还滴着水珠，在晨光中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发带。"他突然伸手，指尖掠过她鬓边散落的碎发，"今天怎么不戴昨天那根？"

温秦晞耳根发烫，慌忙打开食盒转移话题："尝尝看，用了琴崖的桂花..."

沈砚却径直拿起她臂弯里夹着的信封，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潮声》的变奏部分，"他抽出乐谱，纸张发出脆响，"这里应该用减七和弦过渡。"他的手指在虚空中弹奏，阳光穿过指缝，在乐谱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厨房飘来红茶的香气。温秦晞发现料理台上摆着两个马克杯，杯底沉着已经泡开的牡丹花瓣。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耳尖突然泛红："...顺手多泡了一杯。"

他们隔着餐桌沉默。晨光在桂花糕表面镀上蜜色的光晕，沈砚突然用银叉切下一小块，却没有送入口中，而是举到温秦晞面前。"琴崖的桂花，"他声音很轻，"和你母亲做的味道不一样。"

温秦晞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住糕点，唇瓣不经意擦过叉尖。沈砚的手猛地一颤，银叉落在瓷盘上，发出清越的声响。窗外海风骤起，乐谱被吹得哗啦作响，《潮声》的标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今天..."沈砚突然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琴崖的乱石在海浪中时隐时现。沈砚走在前面，白衬衫被海风吹得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温秦晞抱着乐谱跟在后面，忽然注意到他后颈有一道浅色疤痕——是去年音乐会上被碎裂的玻璃划伤的，当时媒体大肆报道天才钢琴家险些伤到手指的惊险一幕，却没人提及这道藏在衣领下的伤痕。

"就是这里。"沈砚停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潮水退去的石缝里，散落着各种颜色的贝壳。他蹲下身，手指抚过湿润的沙粒："每天涨潮时，它们会被带到不同的地方..."

温秦晞突然明白过来："所以你每天清晨都来..."

"听它们碰撞的声音。"沈砚拾起一枚紫色贝壳贴在耳边，"像不像《重逢》里那段颤音？"他的睫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随着海风的节奏轻轻颤动。

温秦晞从包里取出钢笔，在《潮声》乐谱上快速写下几行音符。"这里，"她指着修改处，"如果加入贝壳风铃的音色..."

沈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潮声远去，温秦晞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指尖有海水咸涩的味道，掌心却滚烫得像正午的沙滩。"温秦晞，"他声音低哑，"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弹《重逢》吗？"

远处灯塔的阴影慢慢旋转，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沈砚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腕间跳动的脉搏，那里还留着昨天他握过的温度。"因为每次你听完，"他深吸一口气，"都会留下来帮我整理乐谱。"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碎成无数晶莹的水珠。温秦晞看见沈砚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那么小，却又那么清晰。她缓缓抽出手，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沾着沙粒的指尖按在他心口的位置。

"你的心跳，"她轻声说，"和《潮声》的节奏一模一样。"

沈砚猛地将她拉进怀里。海风卷着两人的衣角，乐谱如白鸟般飞向湛蓝的天空。温秦晞闻到他身上松木香里混着的海盐气息，听见他胸腔里传来不规则的震动——那不是完美钢琴家的节拍器，只是一个为她乱了心跳的普通男孩。

"贝壳内侧的纹路..."沈砚的声音闷在她发间，"我磨了三个清晨才找到最像你笔迹的那枚。"

潮水开始上涨。在浪花即将打湿鞋尖的瞬间，沈砚突然哼起《潮声》的主旋律。温秦晞跟着和声，他们的声音被海风揉在一起，飘向更远的地方。沈砚的手指悄悄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温秦晞终于明白——有些乐章，注定要两个人才能谱写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