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碎玉》

苏新皓第一次在练功房见到朱志鑫时，正踮着足尖旋转，练功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镜子里突然映进一道颀长身影，那人指间夹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沉沉落在他绷直的脚踝上，像在打量一件即将被拆解的精密仪器。

“跳得不错。”朱志鑫的声音裹着烟草味漫过来，苏新皓慌忙落地时脚踝崴了一下，疼得眼尾发红。他认得这个男人，舞团背后的投资人，据说上个月刚把不听话的首席舞者逼得退了圈。

后来朱志鑫总来。有时靠在门边看他练足尖，有时在他扶着把杆喘息时，丢过来一瓶冰水。苏新皓的脚趾在舞鞋里磨出厚茧，结痂又磨破，血珠渗进浅色缎面，朱志鑫会蹲下来，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他的足弓：“这里的力量还不够。”

他的触碰带着灼人的温度，苏新皓总像被烫到般缩回脚，却在转身时看见镜中自己泛红的耳根。他知道这段关系像走在钢丝上，朱志鑫的温柔里藏着钩子，可他戒不掉那双眼睛里偶尔流露的专注，像聚光灯只打在他一个人身上。

那年冬天，苏新皓拿下国际比赛金奖，后台庆功宴上，朱志鑫把他堵在消防通道里。冷硬的墙壁贴着后背，男人的吻落下来，带着酒气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以后只跳给我看。”朱志鑫咬着他的耳垂说，苏新皓在他怀里发抖，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他们开始有了秘密。朱志鑫在舞团附近买了套公寓，落地窗外能看见练功房的灯光。苏新皓常在这里练舞，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旋转时能听见朱志鑫在沙发里翻书的声音。有时朱志鑫会突然走过来，从背后圈住他的腰，迫使他停下动作：“休息会儿。”

他的手掌覆在苏新皓的膝盖上，那里有块陈年旧伤，是小时候练舞摔的。“别太拼命。”朱志鑫的声音低哑，苏新皓却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苏新皓刚结束排练，朱志鑫的车就等在门口。雨太大，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车刚开出没多远，就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个正着。

剧烈的撞击中，苏新皓只听见朱志鑫一声闷哼，接着是骨头碎裂的脆响。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朱志鑫染血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脚踝，像是要把他从什么地方拽出来。

醒来时是三天后。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咳嗽，右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朱志鑫坐在床边，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手臂上缠着绷带，看见他醒了，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别怕，我在。”

苏新皓想动，右腿却像灌了铅，他猛地低头，白色的被单下，右腿的轮廓异常平坦。他的呼吸骤然停滞，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不是熟悉的肌肉线条，而是缠着厚厚纱布的断口。

“我的腿……”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朱志鑫的脸色瞬间惨白，抓住他的手：“新皓，你听我说……”

“我的腿呢？！”苏新皓猛地甩开他，眼泪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朱志鑫，我的腿呢？！”

医生说，右腿伤得太严重，必须截肢才能保命。苏新皓把自己关在病房里，不吃不喝，朱志鑫守在门外，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地上堆起小山似的烟蒂。

一周后，苏新皓终于肯见他。他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削瘦的肩膀上，像一尊易碎的瓷像。“你走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不需要你了。”

朱志鑫走过去，想扶他的肩膀，被他避开。“我是个舞者，”苏新皓缓缓转过头，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现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你留着我还有什么用？”

“新皓，不是这样的……”

“你喜欢看我跳舞，不是吗？”苏新皓突然笑了，笑声里全是破碎的玻璃碴，“现在我跳不了了，你还会看我吗？”

朱志鑫的喉结滚动，说不出话。他知道苏新皓的骄傲，知道那双腿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想告诉苏新皓，就算他永远站不起来，自己也会守着他，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笨拙的沉默。

苏新皓开始拒绝治疗，拒绝安装假肢。他把朱志鑫送来的花扔到地上，把他买的轮椅推到墙角，整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曾经灵动如鹿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朱志鑫没走。他搬进了病房隔壁的空房间，每天变着花样给苏新皓做吃的，尽管大部分都被原封不动地倒掉。他会在苏新皓睡着时，悄悄进去给他擦身，按摩左腿的肌肉，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蝴蝶。

有天深夜，苏新皓疼得厉害，额头全是冷汗。朱志鑫听见动静跑进来，按住他颤抖的身体，要去叫医生，却被苏新皓抓住手腕。“别去……”他咬着牙，声音断断续续，“朱志鑫，给我拿把刀来。”

朱志鑫的脸色瞬间变了：“你疯了？”

“把这条腿也砍了吧，”苏新皓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这样就对称了，省得它总提醒我，我是个废人。”

朱志鑫猛地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不准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苏新皓，你听着，就算你只有一条腿，就算你再也不能跳舞，我也……”

“你也不会爱一个废人。”苏新皓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朱志鑫，你爱的是那个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我，不是现在这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废物。”

朱志鑫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疼得说不出话。他知道苏新皓说的是实话，他最初被吸引，确实是因为那个在舞台上旋转跳跃的身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可后来呢？后来他看着苏新皓在练功房里摔倒又爬起，看着他对着镜子纠正一个细微的动作，看着他累得趴在地上，却在抬头时对自己露出一个明亮的笑……那些瞬间，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惊艳。

他想告诉苏新皓，他爱的是他这个人，是他骨子里的韧劲，是他眼睛里的光，可苏新皓已经不想听了。

苏新皓开始自残。他用指甲抠抓右腿的断口，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朱志鑫没办法，只能请护工24小时看着他，自己则像个游魂似的在病房外徘徊。

有次他透过门缝往里看，看见苏新皓正用左手笨拙地抚摸着右腿空荡荡的裤管，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朱志鑫靠在墙上，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在走廊里回荡。

三个月后，苏新皓终于同意安装假肢。第一次试着站起来时，他摔得很惨，膝盖磕在地板上，青了一大块。朱志鑫想去扶，被他推开：“别碰我。”

他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汗水浸透了衣服，断口处磨出的血透过假肢渗出来，染红了地板。朱志鑫站在旁边，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心脏像被钝刀反复切割。

那天晚上，苏新皓发起高烧，意识模糊中，他不停地喊着：“我的脚……好疼……朱志鑫，我想跳舞……”

朱志鑫守在床边，握住他滚烫的手，一遍遍地说：“我知道，我知道……”眼泪落在苏新皓的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苏新皓渐渐能靠着假肢走路了，但他再也没去过舞团，也没再碰过舞鞋。朱志鑫把他接回了那套能看见练功房的公寓，每天陪着他，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苏新皓变得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练功房的方向发呆。有次朱志鑫在他身后整理东西，不小心碰掉了角落里的舞鞋，那双缎面舞鞋已经蒙上了灰尘，鞋尖处还有淡淡的血迹。

苏新皓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像被激怒的困兽：“谁让你碰它们的？！”

朱志鑫慌忙把舞鞋捡起来，想放回原处，却被苏新皓一把抢过去，死死抱在怀里，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这是我的……”他喃喃自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舞鞋上，“它们是我的……”

朱志鑫走过去，轻轻抱住他，这一次，苏新皓没有推开。他在朱志鑫怀里哭了很久，像个迷路的孩子，把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哭了出来。

“朱志鑫，”他哭够了，声音沙哑地说，“我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

“能站起来的，”朱志鑫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就算不能跳舞，我们也能好好活着，好不好？”

苏新皓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看着朱志鑫的眼睛，那里面有他熟悉的专注和温柔，可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那天之后，苏新皓开始配合治疗，但他看朱志鑫的眼神里，始终带着一丝疏离。朱志鑫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朱志鑫回家时，发现公寓里空无一人。苏新皓的轮椅放在客厅中央，旁边是那双被擦拭干净的舞鞋。

他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似的冲出去，沿着街一路找。最后，在舞团的练功房门口，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新皓正扶着门框，单腿站立，左腿的膝盖在微微发抖。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练功服，右腿空荡荡的裤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新皓！”朱志鑫跑过去，想扶住他，被他躲开。

苏新皓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我想再跳一次。”他说。

他扶着把杆，慢慢地抬起左腿，足尖点地，像一只折翼的鸟，在原地旋转了半圈。动作生涩而笨拙，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旋转到第二圈时，他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朱志鑫冲过去抱住他，发现他的额角磕破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别跳了！”朱志鑫的声音带着哭腔，“新皓，我们不跳了！”

苏新皓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血，凄厉而绝望。“朱志鑫，”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朱志鑫的脸，“你看，我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朱志鑫抱着他，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后来，苏新皓再也没提过跳舞。他每天坐在窗边，看着练功房的灯光亮了又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朱志鑫陪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再也没能走进他紧闭的心房。

有人说，舞者的灵魂在腿上。当苏新皓失去右腿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也跟着碎了。而朱志鑫能做的，只是守着这堆碎玉，在漫长的岁月里，感受着比死亡更刺骨的疼痛。

那个曾经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少年，终究是被困在了没有舞蹈的余生里，连同那个爱他至深的人，一起囚禁在名为绝望的牢笼中，永世不得解脱。

给点饭

中午了，小宝们吃饭了吗？

好啦，不多说了哦

谢谢小宝们，给点收藏哦